宁王视我微笑道:“说到李景隆,我倒想知道,元妍寄居在金陵,为何又会在四哥身边?”
燕王并未看我,简短说道:“李景隆带女子行军本是不妥,她愿意跟我去北平前来投奔我,我收留她不过是因缘巧合而已。”
宁王似乎并不相信燕王的说辞,眼中带着犹疑看向我。
一名盛装女子携着两名小男童进殿而来,盈盈拜道:“妾身见过四哥。”她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正是宁王妃。
两名小男童走到宁王身边,齐声唤道:“父王。”
宁王笑道:“快去拜见四皇伯!”
他们又恭恭敬敬向燕王行礼,说道:“磐烨、磐燠拜见四皇伯!”
燕王目光示意他们不必拘礼,对宁王妃说道:“几年不见,他们兄弟俩都长这么大了。”
宁王妃款款落座,两泓秋水扫过我的面容,说道:“孩子们长起来确实快,四哥的高爔也有半岁了,他早出生了一个月,身体还好吧?”
她这句寒暄问候出口,我听见了“高爔”两个字,脑子里轰然作响,建文元年燕王生的第三个儿子,果然是“朱高爔”。
早夭的朱高爔,我原本以为是我怀的那个孩子,其实是白吟雪的儿子。亲人的鲜血会让你痛哭,仇人的鲜血却未必会让你欢笑,我知道这个孩子的悲惨命运,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我恨白吟雪,但我不恨这个无辜的孩子。
燕王俊朗的脸色略随即阴沉下来,勉强说道:“还好。”随即看向我,对宁王妃说道:“这是元妍,要托付你照顾她几天了。”
宁王妃走近我道:“请元妍妹妹安心住下来,我忙着照管磐烨他们兄弟,若是有不周到之处,请妹妹多多容谅。”
我对她微笑道:“谢谢王妃姐姐,让姐姐费心了。”
宁王妃带我出来,到偏殿对众侍女说道:“元妍姑娘是王爷的贵客,以后就住在这里,你们要留心伺候着。”
她似乎不太喜欢说话,将我送到房间后就道别而去。
晚宴时分燕王与宁王开怀畅饮,都不提及军机大事,宁王妃早已带着两名小王子先行离开。
我见时候不早,站起身走出花厅时,突然听见微有醉意的宁王说道:“那天我一时急怒攻心,伤了四哥一剑,现在可好了吗?四哥想必不会怪我吧。”
看来宁王为了我曾经对燕王拔剑相向,还伤过他,我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立在廊檐下。
燕王饮下杯中酒,淡然说道:“那些小伤早已好了。”
宁王叹息道:“当时我恨不得杀了你……四哥还记得蕊蕊吹奏的箫曲吗?我与她本就无缘,四哥无意间铸成大错,却再难挽回她的性命,‘花落人亡两不知’,一语成谶!看来果真是天意!”
燕王默然片刻,说道:“或许她并没有死。”
我听见这句话暗自心惊,难道被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如果他认定我就是原来唐蕊的灵魂,为什么当面不揭穿我?
宁王似乎很诧异道:“我不明白!”
燕王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时时刻刻都感觉到她在我身边,却总是捉摸不住,只有……只有在梦里,我才能清楚看见她,和她说话,和她在一起……”
他的“梦”,其实就是别人眼中那些迷乱疯狂的时候。
宁王苦笑道:“有些人连梦都不曾有过,能做梦,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惜梦再好,终究是要醒来的。”@
我不想再听下去,回到房间里,侍女们已经准备好热水洗沐之物,我收拾完毕上床躺下,发现睡枕旁有一个绣花香袋,上面镂空刺绣的花纹精致美妙,正在欣赏,听见房间外有轻轻叩门的声音。
偏殿既然是客居,不会有外人,我以为是侍女送东西进来,应答道:“请进。”
进来的人却是宁王。
宁王宫是他的家,他不让人通传,决没有人敢出声。
我急忙拥被坐起,放下靠近我的半幅锦帐,张皇失措说道:“是你!你出去吧,我已经睡下了。”
宁王关上门,走近床畔,注视着我说:“你的模样为什么变了?眉间的红点呢?”
他早已发觉元妍的相貌有所变化,我却不便将真实情况告诉他,含糊说道:“消失了。”
宁王俯身轻轻握住我的手,他手心里传来的温暖感觉让我触碰到了一线希望。我不能李景隆输得不明不白,即使他注定会败在燕王手下,也要给他一次堂堂正正与燕王决战的机会,况且永平之战燕王弃城已经偏离了历史轨道,“靖难之役”的结局还无法预料。
眼下能最快救李景隆脱离困境的人就是他了,我抬头对他说道:“我想求你帮我救一个人。”
他在床畔坐下,问道:“你要我救谁?难道是四哥?”
我摇头道:“不是他,是李景隆。”
宁王迷惑不解,问道:“难道是因为四哥暗中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才会败在北平?你跟着四哥来到我这里,就是为了求我救他?”
暗香盈袖(四)
房间内烛光摇曳,我目光平静看着他,他的侧影在烛光中冷峻庄严,棱角分明,宁王不愧有“善谋”之名,他的猜测完全正确。
他见我并不否认,站起身离开床畔,朗声笑道:“想不到李景隆在你心里的地位这么重要!你居然肯为了他来求我!你可曾想过,我救了他,他会感激我吗?如果皇上再下一道圣旨诏命他带领数十万大军前来攻打大宁,他会不会抗旨保全我?”
我将锦帐撩起,解释道:“皇上若是有心攻打大宁,李景隆身为臣子,不得不奉旨出征,但他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现在救了他,他怎么会伤害你?两军交战尔虞我诈本是常事,如果燕王利用这种手段胜了他,将来会受天下人耻笑的!”
宁王回望我,摇头道:“就算李景隆会因此感激我,我要他的感激有什么用?四哥刚才对我说,只要我助他赢了这一战,日后与我中分天下,各自执掌半壁江山……”他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道:“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面对着他灼热逼视的目光,说道:“你是在向我要交换的条件?”
宁王看着我,轻声说:“是的。”
也许是真醉,也许是假醉,眼前的宁王说出的话让我觉得无比陌生,我将锦帐放下,隔着轻纱对他说道:“原来我一直都看错了你,我本以为你是我的知己,却没想到你和他一样,心里除了利用,除了交换,什么都没有。”
激愤之下说出的这几句话暴露了我的真实身份。
宁王何等精明,立刻疾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带着喜悦的颤音叫道:“你是蕊蕊!你真的是蕊蕊!我的感觉没错,真的是你!你既然看我如此之重,我朱权怎能辜负这世上最难得的‘知己’二字?”
烛光下他的眼角隐隐有着泪痕,我看到他额角的伤痕,眼泪沿着面颊滑落,说道:“你的伤……是在云蒙山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