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说道:“我嘱咐过他们,尽量做些简单自然的装饰陈设,让你忘记这是在宫廷里。”
我摇头道:“不,棣棣,我现在并没有觉得宫廷不好……”
他凝视着我,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改变自己。我怎能如此自私,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在金陵的那几个月,你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不是为了那些后宫嫔妃暗地里吃醋?又是安南公主,又是吕婕妤……”
我全然不料他提起他们,故意转身向外走,说道:“什么吕婕妤?我可不明白你说什么。”
他笑道:“你真不明白?那天赐诸王欣赏朝鲜歌舞时,我时刻留意着你。难道你没有为她穿的衣服颜色生气吗?”
我应道:“生气又怎样?六宫婕妤、昭仪、昭容、美人加起来,恐怕还不止二十个呢!”
他紧拥着我道:“不过是遮掩场面而已,她们都是妙云封的,不是我要的。有了蕊蕊,我哪有心思看她们。现在到了北京,燕王宫内只有宫人侍女,没有那些三宫六院,你看不到她们,应该会过得开心一些。”
我想起湖衣,有意和他开玩笑,说道:“别忘了,你还有一位贵妃娘娘呢。”
他紫眸中掠过一丝笑意,道:“正是,幸亏你提醒我。”
我靠在他胸前,笑道:“别想骗我吃醋!只怕湖衣姐姐未必愿意接近你才是真……”
他收敛了神色道:“你将燧儿交给她,她于愿已足。燧儿跟随在她身边,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我深深敬服湖衣,对她更是万分感激。
我与朱棣心中并无芥蒂,都明白对方心意,即使偶尔相互戏言玩笑,对她却并没有任何猜忌之意。
我们走出殿外,早有一名中年内侍带着数名内侍宫女跪拜于地,说道:“奴才行宫主事太监江保,恭迎圣驾和贤妃娘娘返京!”
当年置办瑞丽衣坊时王忠曾经派了几名小内侍前来协助过我们,其中一名正是江保。十几年过去,当年的小内侍早已长大成人,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
我依稀记得他,问道:“江保,我原来开过衣坊的大宅子还保留着吗?”
江保似乎并不意外,忙答道:“那宅院是燕王宫的产业,皇上多年前就吩咐奴才悉心维护。娘娘衣坊中的物品器具虽然有些旧了,还算完好如初。娘娘若是挂念旧居,奴才打点安排好了,请娘娘起驾过去看看。”
我点着道:“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想去看看。”
朱棣见我有着恋故居之意,说道:“一路劳累了这么久,你先歇歇,明日我陪你去。”
一名身着鸦青色绣裙的侍女看见我,远远跪倒在殿前,含泪呼唤道:“夫人!”
我抬头观望,急忙走到她面前,扶起她道:“素儿,多年不见了。”
云蒙山事件发生后,她一直羁留在北京燕王宫内,我们数年没有见过面。素儿容颜消瘦憔悴,泪眼如珠坠落,哭道:“当年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夫人,奴婢没用不识字。如果奴婢早将夫人写给皇上的药方给皇上看,就不会有那些误会了……”
我宽慰她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是回来了吗?”
江保在一旁说:“素儿,皇上册封娘娘为贤妃,不可再用旧时称呼!”
素儿经他提醒,急忙拭泪,说道:“奴婢参见贤妃娘娘,求娘娘不要嫌弃奴婢蠢笨,让奴婢跟随着您……”
我心中想起一事,当年她与朱能两心相许,后来二人却因战争而分离,一南一北,向她微笑道:“你何必一定跟随着我?朱能这次也和皇上一起来北京了。”
素儿的脸上倏地飘起两朵红云,摇头道:“奴婢身份低微,且是皇宫中人,并没有别的念头,只想一心一意伺候娘娘。”
我转向朱棣,以目光探询他的意见。
朱棣见我询问,淡淡开口道:“传旨,让成国公进宫来见朕。”
我见他出面,知道此事必成,对素儿笑道:“等着皇上的好消息吧!”
晚间燕王宫中设宴,朱高燧初来北京,小男孩本性顽皮活泼,用晚膳并不专心,只顾伸着小脑袋四处张望,不停问江保:“北京附近有好玩的地方吗?有打猎的地方吗?哪里可以捉到小鸟?哪里可以钓鱼?”
江保忙道:“回赵王殿下,都有!都有!奴才从今以后就跟着小殿下了,一切都交给奴才置办,一定让殿下满意。”
朱高燧大喜,说道:“好啊好啊!”
我看着他开心的小模样,将手中的绢帕擦拭着他嘴角的糕点屑,说道:“不许太贪玩啊,不然父皇就要送你一个人回南京去了。”
他伸伸舌头,向我做一个鬼脸:“I see!”
江保目瞪口呆,陪着笑脸问:“恕奴才愚钝,‘矮……’,奴才不明白小殿下的吩咐。”
朱高燧用小手指了指自己,说:“‘I’就是‘我’的意思!我对母妃说‘我知道了’,明白了吗?”
江保似醍醐灌顶般“哦”了一声,又眉开眼笑问道:“奴才明白,想必是西洋语言。不过奴才觉得诧异,‘我’就是‘矮’,难道那些西洋人个个都很矮……”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说道:“江保,西洋语言的发音就是这样,并不是我们汉语所说的意义。”
朱高燧带着一丝狡黠的可爱笑容,说道:“江保,你真有趣,我喜欢和你一起玩!”
湖衣啜饮了一勺莲子燕窝羹,命侍女撤下,微笑道:“从金陵来时,还口口声声喊着舍不得黄俨公公。才来北京,就喜欢江保公公了?”
朱高燧的小紫眸扑闪了一下,看向朱棣道:“父皇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要黄俨跟我了。”
朱棣放下手中的参汤,说道:“黄俨虽然为人细心谨慎,但是私心太重,不可让他长留在燧儿身边。”
我心中明白,黄俨借机诬陷太子,心术不正,即使他将朱高燧照顾得再好,都不能留用。
湖衣本是聪明人,微徽一笑,并不细问。
次日,朱棣陪伴我出了燕王宫,来到北京东巷。
我们走到衣坊故居门前,只见“瑞丽衣坊”的匾额依然如新闪亮,如同店铺刚刚开张悬挂上去的一样。院中的石桌石凳干净整洁,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树下的花圃中又种植上了绚丽的月季花。
江保奉朱棣之命细心收拾着这座宅子。当年铃儿几张用的算盘、香云捣药用的石头盅、还有徐妙锦最喜欢的那只工笔彩绘仕女簪花的定窑白瓷杯,都整整齐齐放置在房间桌案上,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一如往昔。
徐妙云、香云、铃儿都已仙逝而去,柳儿随徐妙云落发为尼、了却尘缘,昔日“瑞丽衣坊”众人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房间内荡漾,转眼却已物是人非。
战争、仇恨、情伤,改变了许多人和事,如今只剩下满目凄凉。我注目着这个留下许多快乐记忆的小院落,心中百感交集,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