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惟有她一人。
她保持原来的姿势未动,手依然搁置在琴弦之上,说道:“阁下终于肯现身了。”
看来越姬早已发觉我在窗外偷听。
我说道:“刚才听姑娘唱歌,声情并茂,柔肠百转,真是才气横溢,身手不凡。对秦学士词的理解,可谓透入骨髓。可惜秦学士不在,否则定要拜谢知音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说道:“想我越姬何等人,怎受得公子如此夸赞?”
我大笑道:“姑娘似乎过于谦让了,这纸醉金迷、秋月春风中不乏有勇有谋有才之人。在下仰慕姑娘之才艺,今日有幸聆听天籁之音,实在不虚此行。”
她的美眸向我轻轻顾盼,说道:“公子并非世俗之人,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笑道:“请姑娘相问,在下候教。”
她问道:“何为湖中景? 何为景中人?此地前景如何?”
越姬所问的三个问题,句句语藏玄机。
她是在考我。
我略加思索,答道:“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骛齐飞。裙拖六幅潇湘水,鬓带巫山一段云。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姑娘可觉得满意?”
此语一出,她轻叹了一声说:“公子高见,如此浑浊世界,难免风尘污秽,不如山谷清寂,湖水明净,做那冰清玉洁之人。”
越姬离弦而起,走近我身旁,问道:“知音难得,公子夜探小楼,不知意欲何为?如果有事需我相助,尽管明言便是。”
我不知她是怎样看出了我的来意,见她如此诚恳,不好意思再假装,将易容取下,对她说道:“越姬姐姐,我今天来到此地,正是有事相求。”
她冰冷淡漠的眼睛里漾起讶异之色,说道:“绝色美人,如此才情,你有何事需要我帮你?”
我将瑞丽衣坊的计划向她和盘托出。
她又凝视了我一眼,才问道:“请问你为何如此想成功?”
我怔了一下,随即说道:“姐姐既然如此相问,我也不再隐瞒。有一个人,我和他本来没有任何关系,却被迫跟在他身边,他已经答应我,如果我在两月内经营好衣坊,他就会放我自由。”
越姬沉吟片刻道:“好,你将计划告诉我,我帮你。”
我欣喜若狂,对越姬感激不尽,有了她这句话,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越姬以前从来没有注重过衣饰打扮,总是穿着一套绛紫色的衣服,此后,只要她在人前出现,穿的都是瑞丽衣坊为她量身订做的服装。
越姬的气质冷艳逼人,为她所设计的衣服都是冬季色系的搭配,穿在她身上,效果比我想像中还要好上十倍。
很快,瑞丽衣坊的名声就在北平城内传播开来。
徐妙锦的公关能力也不弱,一些名门闺秀接连前来捧场,衣坊的名气越来越响亮。
时间才刚刚过去一个多月,我的营销计划已经获得全面成功。
瑞丽衣坊一个月下来的净利润已经达到一千两。除去还王忠的银两,我手中的周转资金绰绰有余。
香云的医馆生意也渐有起色,我们已经在北平城内站稳了脚跟。
这些都要感谢越姬。
天气逐渐转暖,我带着几件最新的夏装送去给她,翡翠楼的翠娘已经知道我和越姬的关系,每次见我总是眉开眼笑,殷勤备至,“唐老板,有什么新款的衣服可要先关照我家女儿们啊!”
我冲她那笑得象一朵花的脸微笑了下:“翠老板放心,越姬姐姐的衣服一定是最新款的。”
翠娘笑得更开心了,越姬肯打扮自己,收益最大的还是她。
越姬只是略瞟了一眼我带来的衣服,就收了起来。
我知道她本来对这些不感兴趣,接过她递给我的一杯雀舌香茗,诚恳说道:“如果没有姐姐的帮助,我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
越姬并不谦辞,却另起话头说道:“你来帮我看看,这阕词翻得如何?”
我跟着她走到书案之前,一张泛着沉香气的薛涛笺上,整齐的簪花小楷书写着一阕词,依然是秦观之作改成:
“倚危亭、别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
念塞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越姬似乎很钟情秦观的词作,这阕《八六子》中一帘幽梦、十里柔情,芳草连天、无边离恨,被推为写离情的典范。
我脱口赞道:“果然翻得好!写尽离愁别绪,莫过于此。”
一来二往,越姬和我渐成知交。
我时刻都感觉到越姬心中在思念一个人,那个人似乎离开她已有一段时间了。
谁会是这个冷若冰霜的美人心中的情郎呢?
衣香鬓影(三)
茜纱窗下,竹影婆娑,红炉上才烹的新茶香味清醇、芬芳可口,我品完一杯,赞道:“如此好茶,姐姐何处得来?”
越姬说道:“是春寒阁的雪奴赠与我的。你若喜欢,我再给你去倒一杯。”
她接过我手中青瓷官窑盖钟,径自往外间而去。我原本以为这些花魁之间都是竞争对手,相互间不会有太多往来,却不料雪奴与越姬如此亲厚惺惺相惜。看那雪奴应该不是凡俗之流,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想见一见她。
低头去翻看案上诗词,多为新作薛涛笺,惟有一张雪浪纸笺露出一角,已经略有磨损的痕迹,却被压在最底下。
我顺手抽出,正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秦词《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笺上之字并非越姬笔迹,豪迈遒劲如行云流水,纸笺左侧,另有一行小字:“洪武二十二年七月初七滨州广孝书赠越姬。”
滨州地处黄河三角洲腹地,以滨临渤海而得名,是山东的北大门。“广孝”这个名字,似乎耳熟。我在唐家堡听见唐茹呼唤过那黑衣僧人道衍,他的俗家姓名正是姚广孝。
难道越姬来自山东滨州?她又是为谁而来北平呢?是巧合重名,还是越姬与道衍真有关联?
我正在思忖,却不料越姬已经来到我身边,她将茶盏搁置在案头,轻声问道:“你觉得此词如何?”
我吓了一跳,连忙向她道歉:“对不起,……”
越姬见我惊慌尴尬,说道:“没有关系,你我互为知交,却从未问过我的出身来历,已属难得。今日有缘见到此笺,那些前尘往事,我纵然告知你又有何妨。”
我见她如此坦诚,直言答道:“秦学士以牵牛织女二星作比相恋之人,婉约蕴藉,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将此词书赠知音者,一定是情意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