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他说话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所以语气一直很柔和。
两个人像变成了老公公老婆婆,想到这里,朱佑樘不着痕迹浅笑了下。
“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吵不闹了,再不发脾气了。”苏挽月跪倒在他脚前,只有这个人,让她不由自主跪下臣服,永远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只是……你能不能不要死……”
那种虽有一口气,但你随时怕那口气断了的感觉,太过难受。苏挽月已经要疯了。
男人伸出手,温柔摸了摸她的脸,手指上没有一点肉,冷冰冰的,嘴角扯不出来笑意,但却眼神含笑,“不要怕……我们会再重逢……”
而后苏挽月,哭了出来,泪如泉涌。
我们会重逢,但重逢的时候,又是过了几百年呢?还会记得彼此么?
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但事不遂愿,仍不能做到每件事都尽善尽美,每个人都心满意足。他亦希望平平稳稳陪苏挽月活到一百岁,但太多无奈,不说也罢。
“朝中可以信任的人,名单你都记住了么?”朱佑樘又开始公式化的教学。
苏挽月没说话,捂着嘴。
“日后要提防的人,也记住了么?”
仍然是一片沉默,但双肩抖得厉害。
“你啊……真是小孩子脾气……”看着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朱佑樘摸了摸她的头,苏挽月扑在他腿上彻底哭开了。
像小时候,上幼儿园,看着妈妈走的时候,也是哭得昏天暗地,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了。但盼到幼儿园放学,也不是很久。从周一到周五重复绝望和期盼,那种恐惧伴随了她的幼儿时代。
她多想,现在的不舍,只是早晨的离别,到了放学的时候,重要的人还是会在门口接自己。
“杨宁清是个好人,你可以跟他。但他心软又耿直,迟早吃了正人君子的亏,你要多留意。”朱佑樘缓缓说着,偶尔皱着眉头,好像在想那些还未提到的,“独孤十二不能留,就算杨宁清未拿她祭旗,日后回京,你也要杀之,不可有犹豫。”
苏挽月一点都不希望听到那些东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本就破相了,这样看起来更丑了。
朱佑樘看着她哭花了的脸,挤了个虚弱的笑容。
“我有些乏了,陪我躺会吧。”他是真的疲惫了,想要睡很久很久的觉。
和衣躺下去的时候,苏挽月哭哭啼啼中,似乎有些犹豫,朱佑樘却似乎看出她在迟疑什么,笑道,“我就抱抱你,我知你把自己给了杨宁清,但你日后几十年都是他的,就当借我几日吧。”
苏挽月哭得更凶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若不是朱佑樘从中手段,她根本不会去西北,最后也不会和杨宁清在一起。他那样深谋远虑的人,不想看到的事情,从最开始就会被扼杀。
苏挽月从未觉得自己很蠢,她只恨自己的自私和无能。
手臂很细,不再是以前精瘦但结实的感觉了,苏挽月枕在上头,生怕压断了。人真的很脆弱,皮肤会萎缩,牙齿会掉光,内脏会坏掉,从生到死,没有那一刻不是朝着死亡在狂奔。那是种不着痕迹的变化,只有叠加而快速时,才会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苏挽月就是这样,看着朱佑樘一点一点流失掉生命力,这是她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光,却也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一年来用。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苏挽月抽了抽鼻子,眼睛仍旧很酸。
“雪若芊,你如实同我说,事情无可逆转么?”苏挽月站在殿外,望着跪在佛前的人。
已经不知道问过多少次了,苏挽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渺茫的希望,仍然寄托在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身上。雪若芊其实远没有别人想象的强大,再厉害也是凡人啊。
“你问我再多遍,也是一样答复,天意如此。”没回身,阳光照进大殿里,金身的佛像显得端严肃穆,她一身白衣跪在那,如多年前一样。
“可你明知我不会坐以待毙。”背着阳光,苏挽月有种阴郁的气息。
雪若芊长久没有回话。
偌大的法源寺,这段时间安静得跟一座死城一样。
苏挽月最讨厌的就是“听天由命”四个字,她连损寿的魂术都可去修,没有什么禁忌是放被他放在眼里的。
“你离开的这几年,是去山海关外找什么东西了么?”冷不防,苏挽月在后头轻声问了句,“东海之底,如今变为昆仑山巅,那里斗转星移是异世的通道,我是不是能从那里,逃离现在的时空?”她本来就来自东海,山娥巍巍,在那些诡异莫测的联系中,也终究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雪若芊猛然回过身来,“挽月,你别逆天而行,再铸大错。”
“我猜对了么?”苏挽月只是幽幽问了句,她知晓前世一切前因后果,本就是轮回的异常了,而今还要妄想忤逆天意,实在是胆大妄为,心比天高。
“谁告诉你这些事的?”雪若芊声音很冷,抿着的唇显得无比严厉。
苏挽月笑了笑,吐出两个字,“亡魂。”
人若是急了,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她同雪若芊不一样,雪若芊是窥测天意却不能过多言说,苏挽月却是恨不得死死扒下一层皮来,看个透彻。
“魂飞魄散也没关系么?我们都太渺小……”雪若芊垂头看了下地面,在金漆彩绘的奠定下,她跪着的身影虔诚又微小。
“花我十年去寻一个渺茫的几率又如何?我只是不愿意他死罢了。”苏挽月转身,终究没有踏入殿内。她无法饭依佛门,因为无法接受砸下来的命数。一个在门外,一个在佛前,她和雪若芊血脉相连,却也无法殊途同归。
再十天过去,西北战况传来,不出所料,两军相持不下。
苏挽月看了战报,随手合起来,挥手退了跪在前头的人。她仍是在法源寺,心里一直抵触回到宫里,她特别愁苦每天要面对的那种生活,睁开眼就是批不完的折子,闭上眼就是想不完的事情。
“火筛真的会杀了杨柳么?”苏挽月在男人面前蹲了下来,有些像学生请教先生。
男人侧过头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杀了有怎么样呢,无非是让杨宁清更气愤罢了。威胁一事,若是达不成目的,反倒成了束缚自己的累赘,再怎么说,应该拿个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却威胁对手吧。”苏挽月说了很长一段,而后又有些无聊,站了起身来。
“别人的故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嘟囔着嘴,她是真嫌麻烦。
“火筛应该不会动杨柳,很可能会因此同巴藏卜闹僵。”朱佑樘轻声说了句,脸上有种淡淡的愁苦,但并不觉得悲伤。
“你若答应我多活一阵,我帮你杀了北元皇帝也不是难事。你会真正一统天下,成为千古一帝。”略带撒娇的意味,苏挽月笑了笑,那笑意仍是嚣张跋扈,但却有着种无奈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