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冷冷清清的,暗沉得像个窟窿。他没有点灯,摸索着走到塌边,褪下大红喜袍,拥着一件狐裘斗篷躺了下去。一躺下去,他便想起了无畏。
今晚,他特别地思念无畏。与魏竹馨行礼时,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了与无畏成婚那日的情形。想着想着,他差点掉下了眼泪。
一支手掌长的短笛被他从怀里掏了出来,那是一支青玉短笛,用料讲究,做工也十分精湛,一条碧色的流苏垂在一端,小巧精细。无畏的东西除了记忆,他只留下了这个。
听无畏说短笛是一位叔父送的,因为特别喜欢,无论去哪儿她都带着。后来,那位叔父战死沙场,她十分难过,便跟母后学了一曲《安魂吟》,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便会吹奏那首忧伤的曲子。
听无畏吹奏过两三次,他基本上会了,在音律方面,其实他也是个高手。今晚,如此喜庆的新婚之夜吹奏《安魂吟》仿佛极为不合适的,但他还是没忍住。
静谧昏暗的杜鹃阁内,一段笛音冉起,空灵而又飘逸,如鬼魅般地飘散在了稀薄的夜雾中。这笛音惊了呆坐在窗边发神的她,仿佛被什么深深地刺了一下,她猛然回过神来,目光惊愕地望向了窗外。
安魂吟?真的是安魂吟!
一瞬间,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涌上了心头,交织在了一起。她既惊且喜,奔出房间,寻声而去,一直寻到了正院廊下。她不敢再往前,因为江坎青笛还守在新房外。她只能远远投目,隐约辨出那笛音是从江应谋的书房里传来的。
会是谁在吹奏安魂吟?江应谋吗?江应谋此时不应该正和魏竹馨鸳鸯共枕吗?
那书房里吹奏安魂吟的人会是谁?
她咬着下嘴唇,巴巴地朝书房看了两眼,然后寞落地躲回了大圆柱后面。笛音绕耳,她思绪万千,往日种种如同那蒙蒙泪光一般浮现在眼前。异地他乡,能听到熟悉的乡音,那是一种多么辛酸却又魂牵梦绕的感觉呢!
笛音消失时,她倍感忧郁地回去了。长长的回廊上,红绸灯笼拖长了她寂寞的背影,而暗影处,一个身影晃了出来,是顺娘。
次日清晨,魏竹馨起了个大早,收拾妆容衣衫后,便与江应谋一道去主宅那边拜见长辈了。本以为这两人晌午都不会回来的,没想到魏竹馨用过早饭便回来了。不但如此,这人一回来,便将阁内众仆婢唤到了主厅。
她去时,见长桌上摆满了各色礼盒和布匹,猜到是要馈赠礼物了。果然,顺娘出面磨叽了一堆开场白后,让奴仆们各自上前领赏谢恩。
阡陌带了个头,选走一个礼盒后,向魏竹馨深鞠躬行了个礼,正要开口说谢词时,顺娘忽然说话了:“这礼行得不对,重来。”
阡陌抬起腰身,纳闷道:“怎么不对了?”
“青樱,”顺娘略显傲慢道,“出来做一遍他们看。”
青樱领命,走上前跪下,俯爬向下贴至地面,叩首道:“谢小姐赏赐!奴婢必当尽心竭力伺候小姐,为小姐肝脑涂地!”说罢,起身退至一旁。
“看见了吗?”顺娘目扫众人,口气威严道,“这才是晋见新夫人该行的大礼。我家小姐贵为护国金翎上将军与二品皓宣夫人之女,身份尊贵,岂能鞠躬了事?自当行叩首大礼以示尊敬。好了,礼数你们已经清楚了,那就让她先来吧!”
顺娘抬手一指,指向的正是她。她略微一愣,没有立刻迈出来。顺娘口气不悦道:“这奴婢莫非是个耳聋的?叫你呢,没听见吗?”
她眉心微颦,心中暗暗冷哼了一声,会不会弄错尊卑了?炎国的公主岂有向稽国贵族小姐行礼的道理?
“莫非还要让我再重复一遍?”顺娘眸光微微暗下。
“恐怕真得请少夫人身边的青樱再重复一遍了,”她上前道,“奴婢出身乡野,对行礼之事向来不甚精通,方才也不过看了一遍,如何抬手,如何跪伏,如何叩谢,一一都没太看清楚,所以不敢贸然上前行礼领赏,还请少夫人见谅!”
“没看清楚?我看你是有心推脱吧?怎么?你是觉得我家小姐不配让你跪拜吗?”顺娘拧眉道。
☆、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 六十二下
“奴婢是担心行错礼,唐突了少夫人。”她应对自如道。
“不会就学,一遍不会就练十遍,十遍还是学不会就练一百一千遍!你既如此蠢钝,让青樱多教你几遍也行,学会之后于庭院中央练上二百遍,大概你就能铭记心中了。青樱,”顺娘斜目道,“带了她去教习,不足二百遍不许让她停下。”
青樱迈出,姿态清傲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姐姐……”
“闭嘴!”秋心刚开口,顺娘便呵斥了起来,“没到你开口时就得闭紧嘴巴老实待着,这规矩你也不知道吗?你若喜欢说话,也去庭院中央念叨二百遍姐姐如何?”
她转头朝秋心摇了摇头,示意秋心别出声了,然后便随青樱出了主厅,走到庭院中央。清晨飞了几颗雨,某些石板上尚有水渍,青樱故意将她带到了一滩水渍跟前,傲然道:“先做一遍给我瞧瞧,有不对的地方我再给你指出来。动手吧!”
她没拒绝,选了朝南的方向,行起了跪拜之礼。南边就是曾经的炎国所在,她每行一次礼,心中都默念了一遍父王母后。向父王母后行礼,别说二百遍,就是一千遍都无所谓。
魏竹馨,真是新妇进门三把火,只怕这头一把火会烧着你自己。
“手势做得还差了些,继续!”青樱像个监督官似的,趾高气昂地徘徊在她身边。廊檐下,一众仆婢都略带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已经做了五十八遍了,虽然只是一个跪拜之礼,但这一起一跪着实很耗费体力。大家都在担心,她到底能不能撑着做完那二百个。
“多少了?五十个了是吧?继续!”青樱眼含狡黠地报数道。
“不对!”廊下的小叶子立刻反驳道,“已经六十二个了!”
“让你多嘴了?”青樱转头就瞪了小叶子一眼,“依你的数儿还是我的数儿?小孩子不会数数就一边待着去!再敢胡说,你也来练练试试?”
“本来就是六十二个……”
“你还敢插嘴?”
“这是在做什么呢?”江尘忽然走了进来。
青樱略扫了他一眼,不屑道:“没看见吗?不会行大礼的正在这儿练着呢!”
江尘往正在练习行礼的她那儿看了一眼,忽然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她略微一愣,转头问道:“你干什么?”
“江尘,你在干什么?”顺娘昂首阔步地迈出主厅门槛问道。
“我也正想问问魏小姐,她这是打算干什么?”江尘大声回道。
“我家小姐想干什么无需向你一个奴仆解释吧?你速速让开!”
“魏小姐,”江尘口含不屑,双手叉腰道,“您这是打算替公子管教奴仆呢?您知道公子这杜鹃阁里行的是什么规矩吗?小的劝您一句,您魏府里的那些规矩未必合适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