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546)
他其实早就明白,他千里奔袭去鞑靼救了她的性命,她都不曾心动,主动说出真相,更何况今时今日。可当冷冰冰的现实真切打在他的脸上时,他还是心寒无比。
理智告诉月池,此刻应该诉说自己的苦衷,剖白自己的心意,可她对着他的样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撂下一句:“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问他呢!”
她猛地推开他,趿拉着官靴就要离去。朱厚照冷不妨被她推了一个踉跄,回过神后,又急急出手,一把拽住了她。朱厚照已然怒气填胸:“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月池如遭雷轰,他的话像钉子一样,刺破她的脚掌,将她生生钉在原地。她透过雨幕,看到了铁锈色的红墙,看到了屋檐上灿灿的琉璃瓦。那些明黄色的瓦片,在雪白的闪电下,放射出夺目的光辉。月池别过头去,是了,她是李越,她不能做逃兵,也早就无处可逃。
她想到了小美人鱼。小人鱼舍弃曼妙的歌喉,舍弃美丽的鱼尾,不单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那个不灭的灵魂。“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并且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拥有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她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1】可这对人鱼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不过,她又与人鱼不同,小美人鱼至死不愿拿起那把尖刀,可她非但拿了起来,还紧紧地藏在怀里,等待着时机,刺进王子的胸膛。
她挽住鬓发,久久没有作声,待到朱厚照都忍不住要上前时。她却回眸一哂:“这里是紫禁城,你是紫禁城的主人,既然明知我无路可逃,又为何要急急拦住我呢?”
这样飞扬的姿态,又全无刚刚的低迷了。朱厚照一愣,月池粲然一笑:“我不必逃,也无需逃。刘瑾为何只敢在这里出手,你为何要在拦住我?因为我的事情一旦公诸于众,是你们,更承担不起后果。”
朱厚照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敢说这样的话。他的双眼因又一次高涨的怒火,亮得瘆人。月池眼见他如此,亦叹了一声。她走向她的王子,就像走在锥子和利刃上。她坐回他的身侧,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其实在你说那番话前,面对刘瑾的步步紧逼,我原本打算拼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当你说了之后,我却改了主意。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当她的乌发拂过他的手时,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的肺部一阵阵发疼,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不要再中她的计,鲜花之下是蜂针,蜜糖之下是鸩毒。
他问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感动了?你的感动,还真是与众不同。人家是诉衷情,你却是诉情史。”
他原本以为宿慧之事是另一番鬼话,起初并不放在心上。可她要真是酒馆赌徒的女儿,在备受磋磨的情况下,还能逃出生天,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心智,最终做出这样一番功业,显然不是常理可解,也只有宿慧才能说得通。佛家常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2】”既如此,她前世的三段情缘,是真是假,亦难明了。
月池不由莞尔:“既然决定要在一处,我岂能再欺瞒。”
朱厚照讥诮道:“你这般毫无保留,就不怕将朕气出个好歹?”
月池半真半假道:“怕,当然怕,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咱们曾经什么都说过了,你事后总会想起来,那时再来逼问我,不觉闹得太难堪了么。”
朱厚照嗤笑一声:“说谎。这不值得你冒彻底激怒朕的风险。”
月池一怔,她挑挑眉道:“好吧。我也是想到我们的以后。”
朱厚照低头看向她,语气微妙:“我们的以后?”
月池道:“咱们总有同床共枕之时,那时若硬要我装不懂,岂非是太为难人了。”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可听在朱厚照耳中却像是一声霹雳。他只觉胸中血气翻滚,嫉恨、愤怒和隐秘的情丝交织在了一处,接着在他心中炸响。
满屋好像都回荡着他的心跳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仿佛数不尽的蛛丝,将她重重包裹。他想要别过头去,淡淡铁锈味在他的唇齿间蔓延开来。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重骗局罢了,李越逼得拿上一重筹码,赌局的本质却并未因此改变。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清醒。然而,他却是根本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像过去从未真切地看过她一样。他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梦不会再是梦了……
月池暗叹一声,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轮廓。红晕渐渐爬上了他的脸颊,他仿佛要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他唇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也因情欲而微微战栗,而另一半却置身于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而她却笑了起来:“嘘——别作声。把嘴张开。”
清淡的水墨佳人在他面前活了过来,化作了敦煌重彩,化作了艳丽的春霞。月池想了想道:“你并没有记住,我说过的每一个故事。”
朱厚照皱眉道:“不可能。”
“是吗?”月池问道,“那个引得你鼻血直流的故事,你怎么不说了呢?”
他愕然看向她,脸已然红得要滴血。月池凑到他的耳畔:“我问你,你试过吗?”
他没有作声,月池又笑:“我知道了。那你,梦到过吗?”
朱厚照提及此事就是恼怒,因为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在春梦中都还是李朱氏,可现下不一样了。
他不知不觉说出来,月池一哂:“现下有何不一样。现下,不也是我教你吗?”
他抬头想要反驳,呼吸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她的气息占据。她的吻和她的人不一样,是温暖湿润的,也是强势主导的。他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被她牵引着坠入绮丽的梦境。可他又不甘心于永远做一个被引导者,于是后来又开始反客为主。他不止流连在唇舌之间,亦一下一下吻着她的眼睛、脸颊、耳垂。他不止是亲她,偶尔也会咬她。每当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时,他又会笑起来,如年少时一样清朗。
月池瞥见他的神态,就知道她成功了。她已是过尽千帆,时时可以留情,处处可以遗爱。可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天性中的吝啬,他要么一丝不给,一给就是倾尽所有。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他根本无法自控。正如刘瑾所述,这的确比在官场中厮杀拼斗,要容易多了。她看着他从一个男孩长成男人,她真切体味到他的爱真诚又炽烈。她心知肚明,只要她愿意退一步,她就能马上获得对此世女子来说最大的幸福。这也是早就摆在她面前的捷径,她终于踏上去了,可为何还是欢喜不起来呢?
月池忽视了一点,她了解朱厚照,朱厚照也同样了解她。即便当他们吻到难舍难分时,他也能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然后在恼怒下顿住,忆起前情:“等等,还有一件事,朕还没问清楚,张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