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665)
谢丕的嘴唇微微颤动,他看向贞筠,自他们认识到现在,从来都没有靠得这么近过。他心知肚明,只要他说一个好字,这群东厂的爪牙就会马不停蹄地把他们送到四川去。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会有更广阔的前途。只要她不在含章身边阻隔,皇爷是不吝优待她,以求让含章安心的。而他也会跟着得到庇佑,有机会大展拳脚,而不是被困在这里,受这些人折辱……
他长叹一声,终于说了出来:“我不愿意。”
“为什么?”佛保了然,“噢,你嫌弃她嫁过人?”
谢丕挣扎着起身,贞筠下意识想搀扶他,可那只手到底还是没有伸出去。他疼到满头大汗,终于勉强倚靠桌子直起身来。他扯了扯嘴角:“还是这样说话自在……”
佛保撇撇嘴:“我说,谢御史,这会儿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谢丕摆摆手,他又一次看向贞筠:“他在骗你。”
贞筠又一次滚下泪。谢丕道:“真的。他是刘瑾在宣府之变后,才提携上来的小太监,试问又怎会知道你和含章刚入京的事呢?”
这话说的声音细微,可在座之人听来,却如半空打下一个霹雳一般。谢丕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可他依然笑了出来:“所以,这必是有人教他的。这个人,对你们知之甚详,并且还深谙人性软弱之处……”
贞筠的眼中已经冒出火光,又是那个王八蛋!
佛保瞪大双眼:“谁教得有什么关系,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吗?”
谢丕道:“当然不是事实。我问你,是谁细心妥帖照顾含章起居十几年?”
贞筠愕然抬头,她定定地看向他,只听他继续道:“是谁在宫中为女官,辅佐皇后,节省宫廷开支,为边防士卒送去冬衣?是谁勇闯武英殿,舌战群儒力主出兵?”
“又是谁,用心维系养济院和惠民药局,培养出那么多女医?”
这一句一句仿如轰鸣的鼓声,直击进人的心底。佛保一时哑口无言。
谢丕说到此,已是冷汗直流。贞筠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别说了,快别说了……”
他摇摇头:“至于水转丝纺车之事,就更是颠倒黑白,毫无道理。削弱地方,开关惠民,光靠一条引线是不够的。我只是第二条而已。”
贞筠一窒,她颤声道:“第一条……是我?”
谢丕点点头,他道:“别信他们的话,含章手握治农官,等事成之后,就能把持江南四省的命脉。所以,他们不敢去找他,只能来找你。只要你想,没人能分开你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还相信我吗?”
贞筠连连点头:“我明白的,我信,我相信你!”
谢丕道:“那你就走出门,即刻回京去,没人敢拦你。”
贞筠哽咽道:“那你呢?他们会……”
谢丕笑着摇头:“早就商量好的苦肉计而已,只是我突然良心发现了。他们还要用我爹,又怎么会杀我。”
贞筠不由看向佛保,他又是笑容可掬,摊手道:“看你怎么选罗。”
贞筠的心在狂跳,是的,真相摊开了,她又可以选择了。所有人都知道,谢丕在说谎,他的生死取决于她的抉择。是选眼前这个人,还是选择回到她的姐姐身边去?
谢丕只觉她的袍袖如水一样,从他的眼前拂过去。她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洒落在地。她只留下了一句:“对不起。”
房门又一次关上之后,谢丕终于如抽去骨头一样,慢慢倒了下来。佛保蹲在他身侧,叹气道:“你知道你自个儿放走了什么吗?”
谢丕喘着粗气:“之前不知道,可……看到云弟也在此之后,就明白了。”
佛保道:“本来是该他死,你带着美娇娘远走高飞的。可你,非要坏了皇爷的好事。女人啊,就是无情,你对她再好,她也只记挂她念着的那个人。”
谢丕苦笑出声,笑过之后又要咳嗽,几乎要将心肺都呕出来:“所以,还是让我一个人去死吧。”
佛保摇摇头:“不成,谢云知道的太多了。我怎么能把自己暴露出来呢?你们两兄弟,今天都得交代在这里。”
谢丕冷眼看向他:“可你已经暴露了,公公耳聪目明,应该知道我已经遣散了一批人。”
佛保嗤笑一声:“你是想说,那批人等着为你报仇吗?”
谢丕摇摇头:“他们拿着千里镜,来观察宅邸里的一举一动,本来是打算趁乱带我金蝉脱壳的。没曾想,却晚了东厂一步。”
佛保的神色一滞,随即笑道:“这是后手之后,还有后手啊。咱家都有点惜才了。”
谢丕缓缓合上眼:“这不算什么,事情可以谋算,可人心却不能动摇。他这样步步进逼,毫不顾忌,就不怕彻底寒了含章的心吗?”
佛保忽然转头看向门外,他一下笑开:“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顾忌呢?”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哀嚎。贞筠已经是鬓发凌乱,脸颊绯红,她的胸口不住起伏,道:“去叫人弄一辆马车来。”
佛保诧异道:“看来,夫人是又改了主意了。”
贞筠道:“是又如何。今天这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佛保看了谢丕一眼:“当然没问题,只是这值得吗?这一去,可就不能回头了。”
朝廷不会要一个失贞的妇人做诰命夫人,皇帝更是会抓住机会抹杀掉方贞筠这个人。再也不会有人,那么爱她了……阿越见过她最差的样子,却始终在帮助她做得更好。而她占据阿越夫人的位置,人人顾忌,人人敬畏,可一失去李越之妻的身份,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更有可能一事无成,泯然众人。她会像她的那些姐妹一样,回到苦海中沉沦。
佛保笑道:“为了一个你压根就不喜欢的人,何必呢?”
贞筠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她问谢丕:“你还成吗,我们接下来得赶路了。”
谢丕心中五味杂陈:“你不该回来。”
贞筠展颜一笑:“当年李越救我时,我们还是素不相识。我们的情份,不在名分,而在于我们永远都是一类人。”
镇国府的大桂树下,清香阵阵。朱厚照一面看书,一面忍不住发笑。月池躺在凉椅上,都被他的笑声惊醒了好几次。她睡眼惺忪道:“是西天佛主来带你成佛成圣了,还是怎么着?”
朱厚照笑道:“你猜?”
月池思索片刻:“是马六甲又有捷报了?”
朱厚照摇头:“不是。”
月池打了个哈切:“那就是又有藩属国五体投地,来找你投诚了?”
朱厚照道:“这皆是常事而已,何至于如此。”
月池呸道:“少来轻狂。”
朱厚照凑到她身旁道:“真的,你说的都不对,你再猜猜嘛。”
月池转过身:“不猜了,不准再吵了!”
朱厚照看到卧在小毯子上的大福心念一动,他掀起它的耳朵悄悄道:“大福,大福快醒醒,又有外面的狗来偷你的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