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在一旁剁菜叶子和粟壳拌了喂鸡,只当他说话的放屁。
汉子和这个死了男人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成了婚,倒也说不上是嫁娶还是入赘,两家人将田并在了一处,搭伙过日子,妇人身子不好,下地的活儿干不了,缝缝补补洗衣做饭,让他活得也有个点儿人样,带过来两个孩子都是嘴比手大的年纪,肚子填不饱,汉子只能哼哧哼哧将四十亩地种起来,骂骂咧咧的话也不敢让人听见,比从前勤快多了。
这么做也不是因为他为人有多好,而是这妇人的小女儿聪明,一看就是能读书的料。
虽然不是自己的种,以后他也能被人称一声“老泰山”,嘿嘿,想着也挺美。
“五品官……哼,孙老婆子她家肯定是选了个好坟场儿,赶明儿我也打听打听,把咱俩爹娘的坟要是能迁过去……”
妇人转头看了他一眼,说:“昨天有口信儿说村头的五亩地得种新粮,招五个人去干活儿,一天给五十个钱。”
汉子“嚯”一声站了起来。
“你咋知道的?”
“在织厂碰到了孙家姐姐,她说的。”
孙家姐姐就是孙阿梅的孙女了。
汉子连忙把镐头插回去,趿着草鞋就往外跑。
妇人见他
这般,召来大儿子说:“炕上那件衣裳你拿给你二爹,再让他把裤子带重新绑绑。”
大儿子赶紧照办。
妇人转进屋里,就看见自己才九岁的小女儿在收拾书本。
“阿靖,可是将书背完了?”
女孩儿点头,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二爹总是说些对孙大人的不敬之言,不好。”
妇人笑了:
“一些庸人之言,你能不去听,可它总是在的。今日这些话说了孙大人,来日也会落在你头上,你到时如何?”
女孩儿沉默许久,才说:
“不会的。”
她娘有些惊讶,女孩儿拿起一旁的书册:
“现在已经是大昭了,娘,世道会变的。”
世道如何,孟月池如今还没空点击,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些许的头疼。
平卢出身的一干旧部都得了封赏,唯一的例外,自然就是陆小六。
陆小六自从跟着孟月池来了繁京,就被他的恩师和师兄带走去治病,只是一直没有成效,因为他会发了疯一般地找孟月池,旁人也不敢把他带得太远。
如今他住在安顺坊的一处宅子里,倒是离皇城不远。
可再近,也终究是宫外,想要见孟月池,比从前要难太多太多了。
“月池,我要跟你住!”
陆小六才不在乎什么官职俸禄呢,他就想和月池在一起。
“你要是跟我住,你就成后宫了,以后想要去朱雀门买块饴糖都麻烦。”
陆小六却还是眼巴巴看着她,眼眶发红,可怜得紧。
明明已经年过四旬,陆小六看着却比当年二十多岁刚中状元的时候要年轻许多。
“月池。”
手指头一点点往前蹭,他捏住了孟月池的衣摆。
“我要和月池一块儿!”
孟月池看着他的手指。
看了很久。
“好。”
她点点头。
陆小六很惊讶,他虽然很渴望,可他已经知道了月池总是会拒绝他。
他没想到月池会答应,他好高兴。
看见他笑了,又傻又孩子气,孟月池也笑了。
陆小六搬进皇宫的事儿却不顺利。
他的师兄和同门怎么能忍受自己当年名冠江南的师弟成了皇帝的禁脔,与他很是起了一番争执。
在混乱中,陆小六撞到了头。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五天后。
他醒来的地方,是皇城中的漪澜殿——从前朝明宗起,这里就是女帝宠幸男人的地方。
孟月池到漪澜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政务繁忙,就算知道陆小六早上就醒了,她也只有晚上能来看看。
漪澜殿内没有燃灯。
孟月池提着灯笼走进去,忽然被人抱住了。
“小六?”
“嗯。”
借着灯火,孟月池看见了抱着自己的手臂,在颤抖。
她沉默许久,忽然一笑,灯光照亮了她的眉目,又让她沉在了更深的黑暗里:
“陆郎君,好久不见。”
第157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三)
繁京这一年的春雨来得早。
还没进一月,雨水绵绵飘在了没生芽的枯枝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礼部侍郎程铮同躺在床上,睁着眼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身上“嘭”的挨了一下。
“要睡就睡,不睡就滚,明天还有大朝会,老娘还得上朝呢!”
程铮同呲了个牙,没敢吭声。
悄悄背过身去,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下他更睡不着了。
他是出身淮南的士子,家境平平,侥幸拜在了江南大儒翁徐林座下,赶在科举之前,家里为他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十九岁那年,十七岁的妻子大着肚子送他科举,全家指望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他也都做到了,中进士、做官、升官……他的恩师在儒林之中声名赫赫,连陛下养在宫里的几位郡王见了都要喊声翁师傅,有同门照应,有恩师指点,程铮同以一甲进士之身不声不响地往上爬,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了六品梧州司马。
按说这时候他也该把妻子女儿接到身边,可家中爹娘仍在,离不了妻子,他就只能让妻子留在了老家。
那一年是前朝玉衡一十五年,他的家乡泗州被造反作乱的武宁戍卒攻破。
程铮同白日里处理政务,和同僚上官谈论朝政和淮水的战局,晚上回家就悄悄烧香拜佛,求自己的爹娘能平安。
虽然妻子的脸已经记不住了,一天,他路过还圣宫的时候,还是送了一炷香给自己的妻子,还有女儿。
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已经死在乱军中的妻子在家乡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带人放火烧了叛军的粮仓,砍下了敌将的头。
因为他是朝廷命官,叛军一入城就把他全家抓了,武宁戍卒们深恨这些为官之人,屠勋把抓到的官眷要么赐给了亲信,要么就派去做劳役。
他的妻子就被赏赐给了一个所谓的“左将军”,屠勋在泗州杀了并州都督林珫,这位左将军周逢就成了泗州守将,他的妻子因为小意逢迎,被泗州其他人称作“将军夫人”。
几个月后,平卢军完成了对屠勋所据各处的分割,开始沿着泗水收割各处叛军,周逢心知不敌,打算固守都梁城,拖住平卢军的脚步。
一把烧了大半军粮的火,也烧掉了周逢部下的军心。
都梁城破,平卢军冲入都梁府衙,看见的是一个女人手持菜刀,手里提着周逢的人头。
程铮同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多年之后,在那之前,他在淮水刚刚平定的时候就亲自去淮水接自己的父母,娘已经去了,爹还在,他问起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爹只是摇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