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身上脏了,要先洗澡。”秋沅说,她丝毫不肯退让,“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单德正这下眉毛一横:“哪有什么你的钱,老子把你拉扯到现在,十八年了,得花多少钱?”
秋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她不甘心,仍然在说:“但那是我的钱。你凭什么动?”
也不与她争辩,单德正抬手去拿啤酒瓶子。
秋沅只觉得有火将心脏烧沸,气得急了,劈手一把争过来,狠狠在脚边摔得粉碎。
单德正猛地站起身,像个风筝被吹鼓起来,扬手就要扇她。秋沅眼神和身体都没躲闪,就这么盯着他。
这一巴掌到底没打响,单德正悻悻放下手,从鼻子深处哼一声:“不做饭就滚出去。我养你白养的啊?”
随着秋沅逐渐长大,单德正其实很少打她。
许是大脑里的知识太稀薄,给封建迷信留出足够多的空余。他经“高人”指点,相信秋沅身上一定有一种瘟邪,克死了兰华肚子里的他的儿子。
可是试了几次把她扔到外面,总有人给送回来。
秋沅的目光笔直,好像根本不知道躲避,小时候看人总是凝定地看。
单德正被那双眼睛一瞧,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心下惴惴。有居委会蒋阿姨监督着,也不好再丢掉半大孩子,索性置之不理。
好在她有个体育特长。这片社区划在学区里,加上蒋阿姨的运作,能免学费上育英。
平时只要给单秋沅一口饭吃,洗衣做饭照顾家人就全得由她来,这是单德正眼里的等价交换。
尽管没挨打,秋沅心里还是一点点麻起来,灰下去。忽然像失去所有力气,表情木然地转身,带兰华到浴室里去。
这段日子以来,白天秋沅要去纹身店打工,单德正对待兰华很是粗糙不过心,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她塞饭,总是漏得她满身秽物。
于是秋沅必须给她洗澡。热水器年久失修,水温不够稳定,今天调得比平时烫了。
兰华不适应,咿咿呀呀地叫。秋沅在想筹钱的办法,打算开学后回纹身店打周末工,一时走神,没去留意。
兰华忽然暴起,猛地拍掉淋浴头,就要往外走。她还懂得穿衣服,抓了一件就往身上套。
发顶攒着不少香波泡沫,这下全沾在衣服襟子。
兰华动作盲拙,衣服套到一半卡在头顶,不上不下的,立时就急得不行。秋沅过去帮忙,兰华指甲长了还没剪,胡乱挥舞的时候,在她胳膊上一刮一道血痕。
秋沅吃痛,浑身剧烈打了一下抖,但是一声不吭,叫也没叫。
她是体育生,力气不小,手上使了狠劲,从兰华头上撕掉衣服,拽到淋浴头下面冲洗。
秋沅自己也给浇透了,才发觉水被烧得比平时烫了一点。可是真奇怪,也没到不能忍受,怎么就烫得她眼里发热,蒸出水来。
洗干净,关掉热水器,给兰华穿好衣服。
手臂动作之间,牵扯到皮肤上横七竖八的裂伤,血液凝固了,但疼痛依然在。
秋沅深吸一口气,不顾身上还泛着潮汽,推门就往外走。
单德正在后面叫嚷:“又干嘛去?饭呢?单秋沅!”
秋沅抬手紧紧捂着耳朵,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几乎是横冲直撞的,一路到了河边。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长石凳。秋沅选了一个最远的,坐在上面,弯屈双膝,把自己小小地、皱皱地抱成一团。
她好疲惫,脖颈也支撑不住重量。脸埋在膝盖上。
有脚步声走进,她以为是路过的人,也没理。
没想到停在她身边。
秋沅看到一双干净的运动鞋。上面是校服衣裤。
最后,眼睛遇见周恪非的脸。
他怎么也和她一样,形容狼狈,头发还挂着水滴,身上是新浴的潮湿香气。
和平时优雅从容的那个周恪非天差地别。
却还是对她微笑,很有风度地打招呼,叫她“秋沅同学”。
她一时有些怔了:“周恪非,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放假前两周,周恪非就没来学校了。很多同学说,暑期有不少国际比赛,含金量很高的顶级奖项,在他最擅长的钢琴和数学领域。
年级主任轻易不会在请假条上签字,唯独批他的假从不问缘由,一是周恪非的家世背景,总能让很多事情变得容易,二来也指望着他能多给育英中学挣回奖牌荣誉。
周旖然也说他去国外了。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孤独而隐秘的乐园里,又遇见他。
周恪非身后是河水,温柔安静的。
听说,河水流经岔口,开始漫长的别离。但终有一天,会在海里再度相遇。
周恪非一时没回答。
白的皮肤,漂亮的脸,浮现一点微妙的薄红。
最后却匆匆说:“我出来散步。”
他俯身,与她近了些,是依然构不成冒犯的距离。眼睛好亮,就这么认真地注视她:“秋沅同学,你还好么?”
他不问她身上恶形恶状的伤口,也谨慎地不去碰触她心里隐秘的疤痕。
只是这样柔和,问她一声,你还好吗。
秋沅摇摇头。
“家里和学校,都总是很难。”她说。
这话没对别人讲过,但是周恪非是不同的,他总是轻巧地就能让人有一种信任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