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凌薇本人也留了下来,住进空置的房间。
平日里,盛凌薇并不精致妆扮,也没有拍摄宣传,一贯的素衣净面,美貌依然显得强悍而锋利。身形纤长,却并不孱弱。
她的做派极大地削弱了距离感,很快与使馆的外交官们和工作人员相熟。如今灾情严重,人手疏缺,她带着小鹿尽可能帮忙,摄影师也被遣去做些体力活。
一次内部会议,盛凌薇不便参与,在门外等到散场,踟蹰半晌终于截住刘骞良,鼓起勇气问:
“沈恩知还没有消息么?”
她得知情势很不乐观,洪灾伊始派出的五辆物资车,有三辆完全失联。
“他们应该是丢了卫星电话,班加西的通讯也全被切断,家里每天都在通过电台播放消息。只要有收音机,他们就能够听见。”刘骞良告诉她。
盛凌薇全听进心里,不知怎么就起了念头,贸然问:“我能不能试试?”
她就此接管电台,按照操作手册,每天单向对外呼唤。
明知得不到任何回音,总想说服自己,他有机会听见。
一天小鹿在储物间找到她,走得太急脸色涨红,上气不接下气说:
“回来了,老板,回来了三个!”
盛凌薇手上剧烈打了一抖,忙出门过去一看。
并不是沈恩知。
不出几日,联合国驰援的空降部队进入城市,组织灾民排队领取食物,秩序正在逐渐复苏。
“老板,我听说班加西的路通了!”小鹿经常和使馆的人聊天,一接到消息,跑来兴奋地告诉她。
盛凌薇仍在等待。
沈恩知回到使馆,是在三天后。
盛凌薇正帮忙核对几张不涉及保密的置物清单,外面忽然一阵喧哗骚动。
她也被拉着出去看,使馆大门迎进来一辆车,外漆破旧,异动嘈杂。
泊在空地上,发动机和汽车的轮响一并停了,先出来的是一对男女,分别被叫作“林璃”、“小东”,许多人簇拥到车门前,欢呼着将他们接到身边。
车是一辆摇摇晃晃的老式轿车。外面天灾人祸,饥疫横行,不难想象要弄到一辆仍能正常运转的汽车,要经历多么艰难的周折,一路辗转回到这里,应该也是诸多辛苦困阻,后视镜完全碎裂,一扇门上甚至没有车窗。
然后她看到沈恩知从车上下来。
盛凌薇的视线慢慢摸索过去,一点一点将他看清。她发不出声音,甚至不敢认。他瘦了太多太多,整个人的姿态显得创伤、低靡,神情麻木而清醒。
以往的沈恩知,矜贵出尘,清润雅致,像天上永不坠落的月亮。
从未见他这般模样。
沈恩知没有戴眼镜,目光不经任何隔膜,轻透地穿过重重人群,一眼便与她对望,薄唇紧并着,没有说话。
似乎有点难为情,不愿被她看到如此狼狈的自己。
盛凌薇怔怔注视着他。心口衣袋里,还揣有他留给她的那封信。
像是忽然有了重量。勾住她的心,沉甸甸往下坠去。
第43章 信
◎剥开一枚果实的胞衣◎
盛凌薇进门时, 沈恩知正在输液。他眼目轻轻拢着,似睡非睡,手臂瘦得仿佛只剩细白一层皮肤, 血管呈现暗蓝色,在皮肤下方分枝散节, 浮起类似河脉的形状。
许是听见有人进门, 他稍稍侧过脸, 眸光从垂长的睫毛之下渗出一点, 看清来人是她, 一时顿住了。
盛凌薇也没出声,往前走几步,见他回过神来,猛地抬手将盖在胸口的薄被往上拉, 一直遮到光洁的额头上方。
他这一番动作极突然, 幅度也撕得很大, 手背上的针管在皮肉里别了一下, 立时涌出血珠子。
盛凌薇忙叫来使馆里的医疗人员,重新为他处理妥当。等人走后,她抽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戳了戳他挡脸的被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回事,装什么鸵鸟?”
沈恩知还用手指揪着被面, 声音像从鼻尖闷出来, 绵软的没什么底气, 隐约发黏:“薇薇, 不要看。我现在不好看。”
盛凌薇扑哧一声笑了。近日来心情大起大落, 从收到林琅递送的那一封遗书开始, 她设想过无数次与沈恩知重逢的画面,甚至也真的尝试做足心理准备,让自己慢慢接受他或许真的遭遇不测,永远不会回来了。
唯独没想过再相逢,沈恩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
她单指往里一勾,被子暖烘烘的,手也沾满他的气息。盛凌薇一点一点掀开被角,对他说:“你什么时候都好看……行不行?”
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异常柔软。
如同剥开一枚果实的胞衣,沈恩知的面容从阴影下面寸寸清晰,盛凌薇也就此看见他两颊轻微凹陷,额角、脖颈有一些疹疤,颜色已经褪淡不少,是登革热造成的皮肤反应。
还有长如细丝的红痕,出现在碎发之下、鼻梁侧面,以及颌骨两边。他这一路上究竟有过什么残酷的经历,她不敢去详问深想。
盛凌薇此前听医护说,他身上还有几处更为严重的伤口,清创过程相当漫长琐碎,挖去了在瘟湿环境下未经处理、几乎溃烂的腐肉,所幸没有在灾区接触到破伤风梭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该是他,不该是沈恩知。从小盛凌薇就知道,他的教养风姿独一无二,气象清宁浑然天成,是没有旁人比得上的。
怎么会变得这样狼狈,这样伤痕累累。
忽然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盛凌薇从小得到过太多的爱,自身的情感也被滋养得十分丰沛。她从来不惮于向旁人投以爱、释放爱。可是到他面前,又怕他视之若珍宝,将她一颗心捧在手里,再也收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