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摇一摇头,忽然指着身上刀疤道:“这一处,是某当年跟在将军平西川苗民时叫苗人酋长砍的,深可见骨,某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一处,是我随将军征湘西时受的伤,险些儿伤着了脏腑,某足足躺了三个月哩。这处是高丽人谋反犯边,某随将军出战,高丽人不敌大将军,无耻诈降,暗中使人埋伏,要用毒箭射死我们,亏得将军英明天纵,发现了端倪,率我们杀了出去,某这处是中了毒箭,为着保命,不得不剜了肉去。”
景晟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却是这人所说的战役,最近的那一场也在四十三年前,与沈如兰决计没有干系,而征高丽的,正是那四十二年身犯杀民冒功,杀死平人四千六百一十九人而被自家曾祖父延平帝赐死的大将军严勖。景晟搁在御案的手也握成了拳:“尔是严勖旧部?”
那人哈哈大笑道:“皇帝,你好聪明!某正是当年严大将军麾下校尉崔征!”景晟听这这话便知道这崔征必是为严勖鸣冤来的,心直直地往下一沉。果然,还不待他开口,崔征已道:“某以为大将军这一世冤屈难解,不想皇帝你倒是个明白的,你爹做错了事你肯替他弥补,那你曾祖父屈杀的,你也昭雪了罢。”
景晟听在这里,怒气难耐地一拍桌子,直立起来道:“沈如兰那是李源自承有罪!严勖一案人证俱在,三法司核准,他冤枉个甚!你说他是冤枉的,你又有何凭据!”
崔征一扬脖子道:“某身上伤痕都是凭据!某等功劳,都是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只平西川,伐高丽两件就是大功,何必再杀平民!”景晟气得手脚冰凉,心中却也知道,所谓的杀平民冒功不过是借口,严勖之所以遭此厄运,多半是卷入了延平年间的夺嫡案,只是无有证据,曾祖父才拿杀平民冒功来治罪,可这样的话,景晟的年纪再小些也知道不好出口,当时冷了脸道:“高祖父也知他有功,故而留他全尸。”
这话便是咬死严勖有罪了,崔征嘿嘿两声道:“圣上不查一查么?当年的人可还未死绝哩。某也知道,某告了这一状,圣上决计不能留某的性命在。可圣上以为大将军的旧部就某一个么?”他原是跪着的,这话说了之后忽然跃身而起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便是两旁有侍卫看守,也只来得及在他腰带上一拖将他去势减缓,崔征已经撞在了朱柱上,顿时头破血流,一头白发瞬间叫血染得红了。
景晟才多大,哪见过这个阵仗,饶是他胆大也吓得颜色变更,将脸转了过去不敢再看。拉着崔征腰带的军士探手在崔征鼻下一试,觉着还有些儿热气,便来回景晟,只道还有气儿,不曾真的撞死。景晟心上实是怒极:这崔征实在是在以死相逼哩,严勖的旧部即不止他一个,若是他当真死了,还不知要生出甚事来,只得忍气使人拖崔征下去,去宣太医来与崔征裹伤。
吩咐毕了,方将殿中人冷冷看过遍,直看得殿中的侍卫、内侍、宫人都跪倒,方令人将楚王、赵王等宗室宣来。
崔征这一场大闹,是出自阿嫮的授意,实在是严勖案看着是延平帝钦定,背后是永兴帝的手笔。
永兴帝在延平帝诸子中行五,排行靠后,母亲又不得宠,不得延平帝喜欢。得延平帝喜欢的是次子哀郡王刘荪与皇三子刘荪。延平帝点了他做延平二十二年的主考,偏是这年的伦才大典出了舞弊案,卷了多少官员进去,起先种种证据都指向刘荪,待得刘荪被废身死,偏又有中书侍郎朱远才举发皇三子刘茁才是主谋,而刘茁在兵部历练时慧眼发现庶吉士出身的严勖是个将才,屡屡擢拔,严勖因此叫延平帝怀疑与此事有涉,只是无有证据。只是延平帝折损了两个儿子,因此恨毒了严勖。
而对景晟来说,延平帝是他曾祖,永兴帝是他祖父,若要翻了严勖案,这两位祖先脸上须不好看,再有沈如兰案在前,刘氏皇族可谓颜面尽失,引起朝政动荡也是有的。是以若是寻常鸣冤,只怕状纸还未递到御前,告状的那个已好去死上一死。也只有兵行险招,逼得景晟不得不见。
第401章 悲喜
因景晟如今威势渐成,又秉性聪明,再不好拿他当孩童看待,是以来敲登闻鼓的这个,也是舍了命去的。若是舍了命去能叫严勖得着平反也就罢了,只怕是人死了,严勖依旧沉冤。故而阿嫮当日与陈奉说时,也说得明白。
只是军中袍泽之情本就不同寻常,《诗经·邶风·击鼓》篇道是:“击鼓其镗,踊跃用。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的正是军士们无惧生死,并肩奔赴战场的情义。尤其严勖这些部下更是随严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情谊更是不同寻常,是以看着严勖蒙冤,如同身受一般,当时歃血为盟,终有一日要为将军平冤雪恨。
是以当陈奉传来阿嫮的话时,几人商议了一回,倒也答应了。实在是他们老的已年将耄耋,便是少的也过了耳顺,实在是朝不保夕,不若博上一博。若能叫小皇帝答应复查,也算是不冤了。
叫崔征出头也是为着他性子坚毅,年轻时就悍不畏死,身上留下的伤痕大大小小总有十数处之多,正可当着小皇帝的面一个个数与他听,也好叫他知道,当年严勖立下过多少功劳,方能在无有太子的时候能得着太子少师这一官职。这也是阿嫮当日特地关照陈奉的,果然叫景晟看得哑口无言,不得不认严勖当年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