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她也不藏自己的心思了。
“当初有鱼塘的好事儿不想着我们,现在……哼,知道借钱了。”
“你、你少说两句!”
黄氏手叉腰,凶如夜叉:“怎么了!陶有地我话给你放这儿,借钱,没有!”
“你、你……”
“我怎么了!”
她直接往地上一坐,哭嚎道:“我命好苦啊!嫁给你陶家几十年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富贵了没想着你,你倒好!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这个不管家的还想着撒钱出去……”
陶有粮狠狠闭眼。
陶青鱼紧紧搀扶着老人的手,咬紧了牙。
“爷爷,咱走吧。”
陶有粮看向自己二弟。
“我家虽有鱼塘,但也是自己挣的。逢年过节,家里哪里没想过你家!送鱼送肉,可少了你们?”
陶有地有口难言:“大哥,我……”
他憋屈转身,着急地进卧房去拿。却被黄氏冲过去就抢了包袱。
黄氏眼睛大如牛,好似恨不能啖人肉,喝人血。
“陶有地!你敢,借了家里还过什么!”
“你借我就跟你和离!”
陶有粮也并非想让自家弟弟夫妻俩闹僵。他只是听不得黄氏口中让他心寒的话。
他自认身为家中老大,无论是分家前还是分家后从未愧对两个弟弟。如今如何还成了黄氏口中的“富贵了忘了他家”!
他扶着陶青鱼的手微颤,疲声道:“走吧,走吧。”
陶青鱼低声:“二爷爷,二奶奶,我们走了。”
冬风凛冽,刀刀割人。
陶青鱼搀扶着老人,于心不忍。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又要操持家里。
他抿住开裂的唇,道:“爷,剩下几家咱不去了。我想想其他办法。”
陶有粮粗糙的手紧握住他,闷咳几声,微微急喘道:“去,总得试试。”
如此,进了几次门,或被冷言冷语嘲讽;或被拉着哭惨;又或者笑着接待了,又好言好语拿了些蔫巴的萝卜送出来。
也有借到的,碎银二三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
天暗了,陶家火炉子灭着。
一家人坐在桌上。碗里是清水混着米粒,上头漂浮着糠壳。只一盘咸菜,一碟萝卜,一人一根煮红薯。
若他们这些没病的一日两餐这么吃,家里的红薯能撑到明年开春。再多些时候,就不行了。
大家吃得沉默,桌上只有轻微的筷子碰撞声。
“鱼塘……卖了吧。”桌上,陶爷爷这样说。三叔、小三叔、二婶还有奶看向陶青鱼都点了头。
农家都是长子当家,以前是陶大郎。后来陶青鱼能自己打鱼卖鱼撑起家,家里人自然也看重他,同样当他如主心骨一般的人。
鱼塘的事儿,也得陶青鱼同意。
陶青鱼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卖,卖了家里人又要饿肚子了。
可是说不出来。
不卖,爹怎么办。
他要吊住命,那药好生贵。
陶青鱼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难。
为了过这日子,他只能如傀儡般被线束缚着,僵硬点头。
只那一夜,陶家生活天翻地覆。爷□□上白发多了一半。
*
腊月二十八。
前阵儿下的雪化了,又出了几日太阳,可陶青鱼还是觉得冷得厉害,连往日暖和的手脚都暖不起来。
他今日要去卖鱼塘,顺带给家里人抓药。
米缸也空了,要买些米。
念着这些,陶青鱼向着县里走去。听说县里钱庄可以压田产贷银子,以后还了钱还能赎回来。
走了没多久,差不多要出自家跟前的这条小路。忽然就见苍茫天色间,一抹红逐渐走进。
陶青鱼下意识避开眼不去看,脚步匆匆。
没曾想,那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却在草垛边将他拦住。
她是笑着的,人上了年岁,面容和蔼。她穿的是体面的棉衣,头发收拾得很整齐。
她叫他鱼哥儿,可自己不认识她。
陶青鱼垂眸不看她,道:“您有事以后说,我忙。”
“我这也着急。”老妇人拉住他,“不耽搁你事儿,我几下说完。”
“方家可知道,人方夫子托我上门说亲。”
陶青鱼这才看她,只不过双眼无神。
老妇人知他家情况,想着那小子交代的话,面上还是笑:“方家就他一人。他又是书院夫子,你嫁去没公婆伺候,也举人相公争面子……”
陶青鱼舔了舔干涩的唇。“面子值几个钱?”
老妇人面上笑得和蔼。
却对哥儿心有怜悯,心里暗骂那小子: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十两银子。”
陶青鱼摇摇头,绕过她。
两辈子了,他从没见过天上掉馅饼儿。只见过下刀子。刀得他一家人活命艰难。
老妇人于心不忍。
不过见他走,也只能追上去。“哥儿看一百两如何?”
陶青鱼脚上像被绑了铁坨,坠得停下。
一百两。
这个世道,都可以买一家子的命了。
他转身,又抬手,笑却不达眼底:“一百两确实好。那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是谁请来看他家笑话的,他给他看。不求一百两,但求惹人笑了别再来招惹他。
他没空折腾。
一百两说得容易,可宝瓶村里没一户人家能拿得出来。当是废纸,怎能随随便便……
随随便便放在了他掌心。
他猛地抬头,年轻夫子的指温透过银钱传入掌心。烫得他心上一颤。
方问黎一袭长衫,外套着毛领大氅。眼如墨,发高束,薄唇轻翘静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