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98)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方才在密道里沈长风同自己解释石壁上的壁画,不禁悚然一惊:
‘人’是百虫的饵食。
钟淳全身倏地一僵,他感觉那人炙热的鼻息喷薄在自己的颈窝,似乎是在闻血痂的味道。
“…张鄜……你、你又不认得我啦?……”
他牙齿哆嗦着打颤:“……你、你……是不是要、要把我吃了?”
那人不回话,冰凉的鼻尖反复抵着那因着恐惧而汗湿的颈子,似乎在思考着从哪处下口。
钟淳快被张鄜那吓人的动作折磨疯了,声音都带了股隐隐的哭腔:
“……被你吃掉我也认了,谁、谁叫我偷偷跑上船呢……可、可是你怎么能又不认得我了!……”
他睫毛一抖,豆大的泪珠便沿着腮边滚了下来,沾湿了张鄜的脖颈,小声央求道:
“如果……如果你一定要吃我,能不能等我睡着了再吃……届时、届时我就变回胖猫儿了,应当就不会这么痛了——”
身上之人的动作渐渐停了,就在他以为那人终于要咬向自己的脖子时,腰间竟蓦地一松——
“噗!!——”
钟淳霍然睁眼,却见盘在自己腰间那柄断红被猝然拔出,眼前闪过一片血红。
“张鄜!!!”
张鄜手背上的青筋犹如可怖的虬根般暴起,额上的筋络也疯狂地跳动起来,他仿佛忍受着何种非人的痛苦一般,只过了小半晌,身上的玄衣便被冷汗浸湿了。
尽管如此,他握着断红的那只手确是如此地坚决,坚决到令人胆颤,剑身几乎毫不犹豫地贯穿了整个手掌,狠到仿佛要将自己的手钉在地上似的。
“张……”
“别说话……”
钟淳的声音兀地被打断,他怔怔地睁着眼,望见面前那高大的身影向自己倾来,随即肩上忽地一沉——
张鄜神色疲惫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着眼没再说过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淳的肩膀快被压麻了,但却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小心翼翼地扶住那人的脑袋,直到耳边沉重的呼吸声逐渐恢复了平缓。
过了好半晌,张鄜似是恢复了几分气力,缓缓睁开眼,目光停留在钟淳的脸上。
钟淳正惴惴不安地吊着一颗心,却感觉那人的手背轻轻碰了碰眼角未干的泪痕,带着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吓着了?”
也不知是这三个字触动了哪根脆弱的心弦,但从中还是能听出那股熟悉的张鄜味儿。
他的鼻尖蓦地一酸,委屈劲儿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劫后余生地紧紧抱住那人,“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以为你又忘记我了……我以为你跟那些僧陀一样被那个什么破蛊寄生了,再也变不回去了……”
“你刚刚不仅不认得我,还要吃我!……”
“你都忘记过我一次了,怎么……怎么还能忘记我第二次呢……”
张鄜任由钟淳把眼泪鼻涕都蹭在自己前襟上,揽住他的后脑勺,手指深深地陷进那又细又软的发根。
“以后……不会了。”
他腕间那串紫檀佛珠沾了血,却仿佛被某种黑雾侵蚀了一般,迅速褪成了灰败的黯色——
*
乔泰瑟瑟发抖地披着毯子躲在船蓬中,被海上涌起的风浪颠得差点吐出来。
他浑身刺挠地挪了好几回屁股,才弱弱地看向了站在船头的温允:
“温温温温大人……你说都这么晚了,这无色天再烧就要沉了,你说这丞相和十三殿下……”
温允皮笑肉不笑道:“丞相既命我在此等候,定然有从中全身而退的把握,不劳乔大人费心。”
乔泰被呛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坐在船尾的沈长风。
沈将军自从方才看见温允的那一刻起便开始脸色发青,但奈何他身受重伤,现下还不得不待在死对头的地盘上,真真是比活剐了他还难受。
温允对着乔泰笑了一声:“乔大人别看沈将军了,在我的地盘上,他说的话不管用。”
沈长风闻言黑下脸,挑衅般地看了看只能容身两三个人的小船:“你的地盘也就这么丁点大了。”
温允点了点头:“确实,沈将军的神机营坐拥北衢,那地盘可是相当的大,现下只是去劫个人就把自己伤得半身不遂,本事可比我大多了。”
“……你!!”
沈长风嘴笨,“你”了半天都“你”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恨恨地闭上嘴,阖上眼睛装寐。
温允确似望见了什么,目光一凝,对划船的金吾卫下令道:“划近一些。”
“是丞相——”
只见张鄜抱着钟淳从燃烧着的无色天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温允派去接应的小船之上。
“丞相,您……您没事吧?”
温允从来未见过张鄜这般长发散乱、血迹累累的模样,难得愣了一下,将视线移至他怀中双目紧闭的钟淳身上:“十三殿下他……”
“他睡着了。”
张鄜将钟淳抱至舱中的木板上,扯了件衣裳盖住他足背上那抹刺目的血红:“无色天上面那些‘贵客’可都请下来了?”
温允恭敬地回道:“都在其他船上押着,总共六十六个人,跑不了。”
张鄜“嗯”了一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已变成赤色火海的无色天:
纯金的琉璃瓦如尘埃一般陷入海中,鬼子母神的双身佛像亦被拦腰烧毁,她的脸蜕皮般地褪去一层金箔,露出里边骨架般的石像来,那半张脸的神情依然慈和悲悯,微笑着望着眼前的满地尸首,仿佛自己的置身之处不是火海,而是三十三重天之上的极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