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不掩瑕(156)
云落一向擅长忍痛。即便痛楚浮于形色,也向来无人买单,予他哪怕一句简单安慰。后来习惯了反倒不觉得痛,有什么忍一忍,也便自我消化了。
可此时他那一副将要碎了的神情,仿佛真的无法再忍下去了。
“云少校。如果不是隔着这一层通讯,真想抱抱你。”弥隅仰起头来,在那棵老树上抵了许久,又轻叹口气,说,“不要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事情到如今的地步,没有任何一处是你做错。”
云落总喜欢无声分担其他人的苦痛,将颜言和陆安歌被捕,和他回到S区来的心甘情愿,归结为自己做得不够好。
但那不是分担,不过只是把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了两个人的。
“我没想过,有一日再回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你。但是我不后悔。所以,把你那该死的负罪感收起来,云落。”
弥隅视线所及之处渐渐传来窸窣的声音。他离开了那棵大树,向军队的方向走去,轻叹道:“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短到甚至来不及正式说一句和好的话,哪怕只是一夜情人,也能当是永恒。
“云落。昨晚是你甘愿,我没有一分强迫。”话是对质,语气却在告别,“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别又不认账,赖我。到时候我这点形象真就在你这磋磨殆尽了,还怎么追人。”
云落看到弥隅身后围上来大批士兵,以最高级别的警备,押着伤痕累累的两张熟悉面孔。
他的语气愈发急迫:“追什么人,又在骗我!每次都是这样,话只说一半转头就走,总留半句给人猜,有意思吗!你今天不讲,以后都不要讲了!”
他越急,弥隅反倒轻松起来,眼神放柔了、亮起来,像春风拂过的一汪水:“云少校是猜到我要讲什么?既然这么想听,你怎么不先说。”
说话间,眼看着他身后森森然的警戒圈中,走出了一个人来。满头华发,威严不减,云落瞳孔一紧,知道这通视讯终于要进入倒计时,话也跟着一窒:
“是你威胁我、欺辱我、不顾我意愿强上了我!凭什么还要我先说!我又不是斯德哥尔摩,我才不会说!”
什么形象都顾不上了,他只知此时就算崩溃、发疯,那唯一一个知情的人也会替他保密。
无人知晓他此时的失态,就像当初被弥隅几次三番拿来做把柄的秘密,历经数次紧要难关,却依旧不曾从他的嘴里泄出一丝一毫。
弥隅却笑得更甚。难能见到云落不够镇静的时刻,一次两次竟都是为他。
让宠辱不惊的云少校说出这样近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要是让人知道,他恐怕要名垂青史,够吹一辈子的牛。
一边急不可耐,另一边嘴角却持续上扬,直到突地滞住,眉心也跟着拧成一团。
相隔千里,难为彼此间的通感依旧能如此兢兢业业地工作。弥隅的手扶上心口,再出声时,也能听出几分哽咽来:“这是...在为我难过吗?稀奇倒是稀奇,但...云少校,这样我也很难受。”
云落的手也跟着放上相同的位置,又刻意躲进了更暗一些的角落里,却抵不住眼底的那点闪光忽明忽灭:“弥隅。这里很痛,因为你。”
这像是自己一直想听的那一个肯定答案了。尽管不完全是,弥隅依旧抿了抿唇角,似已心满意足。
他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对着云落无声地比划了一个口型。
是三个字,他说得很快,转瞬即逝。
云落一怔。并非他未反应过来,只是那几个字正式得沉重,在这个关头从弥隅口中漏出来,他不敢信。
弥隅却在他作出反应前率先开了口:“其实这事,我也不太会,我也在学。只不过...我好像比云少校聪明点儿、学得快了点儿。本来想学透了再教你的,谁想云老将军不打算给机会。我不在的话,你不会...就不会吧。在我回来之前,偶尔想想我就行了。”
什么“在我回来之前”,这一番不着边际的话分明说得像遗言。云落因他这话突然变得激动,刚刚那点沉积的情绪未来得及散尽,又是一番又急又气。
正要开口反驳,却又被弥隅一句话堵回去:“在我回来前的这段时间里,云少校就也...别再找其他人学了吧。这东西...其实学会了,应该就认准一个人,再也没法变了。我怕...没把你教会,你去找别人学会了,就不记得我了。”
云落怔着听完弥隅的话,终于在最后一个音节落定之时,确认那三个字并非他的幻觉而已。那个口型模糊又清晰,没发出声的简单音节,他遗憾没能听见,又害怕再也听不见。
他的情绪在那一瞬如溃堤,轰然倒塌后的洪流将人刮得生痛。他不顾一切地对着那边喊:“我听不到!弥隅,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你再说一次好不好,求你...”
“我故意的。先欠着,等我回去,亲口说给你听,乖——”弥隅扯扯嘴角,抬眼,视线越过视屏,“这回,是真的该说再见了,我的云少校。”
在云落回过神前,全息的视屏收束成一道横线,消失在他的面前。他视线的焦点重新凝聚起来,恰巧落在一盘吃剩了一半的杏子上。
你可怜我,我可怜你,可没人说过,可怜不算爱。
可怜就可怜吧,是爱就行。
可没说完的不算,没出口的也不能算。云落能确认他对弥隅说的“可怜”是这个意思,可弥隅的说法,对方不给他一个肯定的保证,仅凭他猜,又未必能同他心有灵犀。
他确认不了,所以还是得等弥隅没说出口的那几个字,真真实实、确确切切地在他面前发个声儿,才能算他们两个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