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此说来,从前这富饶的江南是瑞王的地盘,那此行之后,岂不就是裴宥的囊中之物了?
这哪里是瑞王给裴宥挖的一个坑,简直就是嘉和帝又给裴宥送了一份大礼!
想通这一关节的温凝只觉心有戚戚,若叫裴宥知晓她知道这么多,指不定都要杀她灭口了。
不过到了松江府时,她的这一想法略有些改变。
此前在苏州府,那日温凝最终没有去听戏,而是又扮成书生去听裴宥讲学了。她爱听戏没错,可这些时日听得多了,且戏是假的,哪有真闻实见来的有趣?坽
虽说裴宥讲的许多东西她听不懂,可她能与周围的书生们聊聊天,从而探知一些外面的世界啊。
因此之后每次裴宥讲学,她都有去。
而跟着她的暗卫变成徒白之后,她最多在抵达一个新城镇的第一日,瞧瞧当地风情,不再像之前那样,收不住腿地逛和收不住手地买了。
一来徒白实在无趣,她一个人逛街能有什么意思?二来诚如裴宥所说,她此前买的东西足有两马车了,再买下去,恐要拖着十辆马车回京。
届时怕要叫长安街的人们好生围观一番了。
于是由苏州府到常州府、镇江府,再到松江府,裴宥去府衙时,温凝大多就在官驿……绣香囊。
什么苏氏双面绣,其实此前是她为了衬得那香囊有价值,吹嘘出来的。她一个江南都没涉足过的姑娘,哪里会江南人的手艺?坽
可裴宥既然真要拿两千两买一个香囊,她又有时间,便真学了起来。
而裴宥不去府衙的时间,她便扮成书生跟去学院听他讲学,时日一长,从前听不太懂的东西,竟也隐隐晓得其中意味。
从前每次讲学,现场都井然有序,书生们也都恭敬有礼。
这一日,是在松江府的最后一日。
裴宥此次绕江南一路务公一路讲学,竟真有人尾随其后,他讲到哪里,那群人便听到哪里。因着温凝亦是每场都在,很快被他们视作同仁,每次必给她占个座,留个位。
这日刚开始也一切如常,书生们听完讲学,总会有人有些问题,裴宥并不吝于回答。
还有些书生会在结束时将自己写的文章呈上,裴宥也一一收下。坽
但通常到这一环节,便是讲学要结束了。
“大人接下来会去哪里?嘉兴府还是湖州府?”
“应是湖州府吧,去过湖州府再往嘉兴府,便可启程返京了。”
“可我听闻大人会先去嘉兴府,再往湖州府,最后由湖州折道回钱塘。”
“那岂不绕路?”
温凝身边几人正在小声讨论裴宥接下来会去哪里,以便他们好安排路线与时间,相持不下时有人突然问道:“文公子,你觉得大人会先去哪里?”
问她啊?坽
温凝眨眨眼,裴宥不太喜欢透露自己的行程,最开始她还要找他们打听呢。但这次她的确无意间听到徒白与他禀报时提到,接下来会先去嘉兴府,将湖州府留在最后一站。
可她直接将无意间听到的透露出去,似乎也不太好。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说的时候,前方一阵骚动。
他们这群跟着裴宥跑的,不仅是裴宥的死忠,还特别有眼力见。每次占位都占旮旯角的,将好一些的位置留给新来的书生,生怕妨碍到裴宥招揽新的一批死忠。
因此温凝几乎要够着脖子才看到前方发生了何事。
只见一名身着灰色长袍的年轻书生在身边人的拉扯下坚持站起来,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但还是义愤填膺地说道:
“裴大人,你口口声声士庶不公,朝廷需要新鲜血液,要我等勤勉于学,勤敏于思,可裴大人自己呢?”坽
“众所周知,状元之身历来都是入翰林为修撰,可裴大人入仕便是正五品工部郎中,短短一年,破格擢升为正三品工部侍郎。裴大人能携圣旨下江南,能坐在此处讲学,不正是倚靠着国公府世子的身份?不正倚靠着有长公主为母亲,更有陛下为舅舅吗?”
这话一落音,刚刚因着要结束而略有些骚动的学堂瞬时安静下来。
连温凝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此人竟如此大胆!人人都知道裴宥有今日,与他的出身和嘉和帝的宠信有脱不开的干系,可……敢在这种场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质问,来质疑的,他是第一个。
裴宥似乎也未料到会在将结束时被人这样一问,拿着一摞文章的手顿在空中,人的脊背也略有些僵直,脸上虽是惯常的平静无波,可眸色淡漠地望着那书生,一时并未作答。
他不作答,现场便更是安静,甚至静得有几分诡异。
温凝轻轻蹙眉。坽
这人也是,不仅大胆,还无礼。裴宥的出身是他自己能选的吗?嘉和帝要提拔他,难道他还能拒绝说不?
这样的问题问出来,叫人如何回答?
温凝自己都没意识到,若是从前,有人给裴宥找麻烦,她早就拍手叫好了,巴不得要他难堪,要他下不来台。
可现下,她只觉得那人纯找茬,甚至想要做点什么来化解这令人尴尬的局面。
裴宥的怔忪却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片刻,他已经垂下那双淡漠的眸子。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亲近一些,每次讲学他都喜着白衣,此刻长睫一落,鼻侧那颗小痣殷红刺目,便显得他尤为冷清。
他仍旧未作答,只是无声地,慢条斯理地继续整理刚刚交到他手中的文章,和往日一样,不紧不慢地将它们卷起,收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