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显琛莫名其妙,唇角微勾,暗笑妹妹果真与二表哥更熟络些。
翻了几本已批阅过、没来得及送出的奏折,有各地的下雨量奏报、米价涨跌、某地流寇作乱情况,间或掺杂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如某处老人拾金不昧、某处闹鬼、某处发明了新菜式等等,单纯请安问候的也有不少。
他心下感叹,以往的宋鸣珂何曾有此耐心?若非代替他坐上龙椅,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原本无须由她来承受。
她只需要高高兴兴和堂姐妹、表姐妹们玩耍,年龄一到,找个年纪、身份、脾性、才貌皆合适的勋贵男子嫁了,一生富贵无忧,哪里用得着日夜辛劳?
细看妹妹的批注,大多简洁明了,偶有详批,观点独到,有理有据,再无昔年毛躁小公主的影子。
宋显琛欣喜之余,不禁为自己毫无长进而悲悯。
他还有多久才能彻底痊愈?还有多久才能追上妹妹的步伐?
余桐与他相伴多年,虽近来只服侍宋鸣珂,照样能从眉宇神态判断其心中所想,劝勉道:“陛下莫急,待龙体康复,一切都会重新步入正轨的。”
宋显琛正欲作答,忽闻殿外有人敲门。
余桐快步行出,一名小内臣通报:“余内侍,外头来了边关急报,如今霍大人、秦大人亲自带上密函,候命于殿外,听说陛下在午睡,执意等待,不肯离去。”
声音压得极低,但宋显琛听得一清二楚。
霍大人多半指的是大表哥霍锐承。
秦大人……是谁?
余桐转木望向廊前研磨草药粉末的元礼,继而回殿向宋显琛禀报,又道:“两位大人都在,怕是事发突然。可否请元医官进殿侍奉,奴亲到外头瞅瞅?”
“去……吧。”宋显琛挤出二字,眉间忧色如密云。
待元礼入内,宋显琛目视身着苍色官袍的元礼,陌生感去而复返。
毕竟在过往三年间,元礼每次上北山时,一律扮作传送物质的宫人,混在一小队往返两地的下人中,整整三年有余,从无例外。
同样地,宋显琛虽恢复男子装束,随着年龄增长,终归比孪生妹妹多了男子气魄。
此番改了装扮,与宋鸣珂扮演的皇帝有些微细节差异,元礼禁不住偷偷望了两眼。
二人眸光对接,各自尴尬一笑,沉默与压抑渐渐缓解。
隐约听闻殿外传来争执声,不多时,越来越激烈,宋显琛甚至能分辨出霍锐承的着急与执着。
儿时结伴数载,他了解大表哥的性子,爽直、急躁、讲义气、不听劝。
近年,宋鸣珂留其在侧,算得上有求必应,荣宠至极,以致霍锐承多少有点目中无人,刘盛、余桐、剪兰等人,只怕拦不住他。
果然,脚步声至,余桐匆忙而入,神色慌张,附在宋显琛耳边悄声道:“陛下,小的已极力劝阻,但事关边境军务大事,霍大人担心延误军情,非要见您一面。”
若在平日,按照宋鸣珂对霍锐承的宠信程度,就算生病,也定然不会拒绝此等要求。
但目下非比寻常,宋显琛无法断定,装病不说话的自己能否蒙混过关,不由得犹豫。
若直截了当拒绝大表哥的请见,恐怕有损君臣与表亲之间的情谊。
他性格优柔,外加久居山上,极少作决定,遇此大事,慌乱间一时拿不准主意。
元礼上前低声道:“陛下,您先躺到榻上,闭目歇息。臣去解释一通,看能否耗到长公主归来。实在不成,咱们见机行事,这一关总能扛过去的。”
宋显琛茫无头绪,在余桐帮助下除掉冠服,掀开薄衾,躺到榻上。
余桐逐一灭掉房中烛火,退至门边,唤了剪兰与缝菊到榻边伺候。
…………
接到来自蓟关的急报,在殿外巡视的霍锐承急不可耐,搓手来回踱步。
“今儿圣上咋回事?说是抱恙,中午问过几次说无大碍,但元医官进去大半日也没出来过,前所未有,真叫人担心。”
他早闻皇帝得了急病,吩咐过任何人不许打扰;长公主赴会前放不下心,亲来慰问过。
而今边关的消息夙夜兼程、快马加鞭送入京中,如皇帝“无大碍”,按理说至少会过目吧?
秦澍同有此惑,长眉蹙着:“别急,圣上或许真的只是困乏而已。”
他自担任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以来,已搬离定远侯府,另置宅院。
府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离霍家约莫隔了两三条街,是以偶尔与两位师弟小聚。
常在御前走动,他刻意隐瞒早与皇帝相识之事。
在公,皇帝是他的主子,他理所当然毕恭毕敬;私下,皇帝仍如先前的“小阿琛”一般,无闲杂人等时,会视他为哥们,与他相互打趣,从吃喝玩乐到军政大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今日,明知急报,兼之他和霍锐承苦苦等候,皇帝却大摆架子,闭门不出?
秦澍深觉事有蹊跷。
余桐离去半盏茶时分后,御医官元礼昂首阔步而出,穿过回廊,朝霍秦二人拱手道:“两位大人,圣上龙体不适,恰好服用了安眠宁神的汤药,已然入睡,暂不能召见二位。”
元礼身为皇帝身边唯一的医官,若按制本可官至正三品,碍于他实在太年轻,资历尚浅,封的是正五品御医。从品级来看,与霍锐承、秦澍并无差距。
冲着皇帝爱重,霍锐承不好冲撞他,沉声问道:“元医官,你确认,圣上当真没大碍?”
元礼淡笑道:“霍大人信不过在下?”
他容姿不凡,虽比霍秦二人矮了半头,身板瘦削,但俊朗眉目间隐隐透着从容笃定之气魄,仿似与生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