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鸣珂自出了暖阁一带,竟表现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照样与霍浩倡夫妇、朱磊夫妇闲话家常,笑迎群臣的敬酒,并于宾客簇拥下,由姗姗来迟的秦澍送回皇宫。
那淡定从容的态度,与适才痛哭的模样无半分相类。
若非霍睿言竹叶纹霜色缎袍衣襟处残留着她极浅淡的唇脂,以及混有淡黄色粉末的泪渍,他几乎误以为,与她相互拥抱的时刻,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
三日后,太后谢氏设宴绛萼殿。
定国公夫人带上长女霍瑞庭、刚过门的儿媳舒窈,又强行拉了霍睿言同行,还让他打扮得光彩些,说是太后想见见他。
霍睿言猜测,太后未能撮合兄长和“长公主”,总算想到他这个表姨甥各方面不亚于霍家长子,因而打算近距离接触一番。
他欣欣然换了一身新制的淡青色袍服,料子为定国公府特有的修竹暗纹,银灰缎子滚边,彰显他身量颀长,面如冠玉。
高骑在赤玉马上,他为霍家的三辆马车开道,高洁深远的眉目与昂藏精干的英姿,惹来沿途无数关注目光。
一路上,他禁不住回想宋鸣珂那日难得展现的脆弱与纤柔,满心怜爱溢于脸面。
她下定决心要接纳他了?因害羞而借太后之手,好让他主动提亲?
他怀着雀跃之心,努力保持镇静,维持他一贯的丰采。无奈抵达绛萼殿外,他被眼前景象惊得傻了眼。
殿外四面环水,绿水倒影蓝天白云,本该是宁静美好的画面,然而水上四拱桥上,白玉阶前、朱色殿廊上,熙熙攘攘站满了人。
这些人除了极少数的男童及仆役,绝大多数为诰命夫人,及她们的千金和儿媳。
……?太后让他一个大男人,赴一群女眷们的宴会,意欲何为?
幸好,他并非万红丛中的一点绿。
穿过一众或娇羞或活泼的女眷,霍睿言直入殿阁之内,拜见太后,和她身旁静然端坐的“长公主”宋显琛。
宋显琛衣饰焕然,兴许因长开了之故,比起前年所见,柔弱感淡了许多。
即便化了浓妆、满身珠饰,仍掩盖不住少年的勃勃英气。
碍于殿内外聚了上百人,他只朝霍睿言面露浅笑,眼底透着深深的无可奈何。
霍睿言依稀能从他极力掩饰的神态中,捕获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感,正觉惶惑,却听殿门口内侍尖声道:“圣上驾到!”
众人连忙整顿衣裳,退至两侧,齐齐礼迎跨步入殿的宋鸣珂。
“免礼。”
宋鸣珂穿了一身绯色龙袍,甚是精神,唯独神色淡淡的,见霍睿言尴尬站在殿上,她似是忍俊不禁。
霍睿言脚步不自觉挪向她,被母亲一把拉住。
“朕只是来凑个热闹,讨杯水酒喝喝,大伙儿请随意落座。”宋鸣珂把中间的主位让给太后,自顾和“长公主”低声交谈。
余人纷纷入座,享用各色美点。
夫人们开怀畅谈,少妇们则谈论服饰妆容,待字闺中的千金们羞涩垂眸,生怕御前失仪。
宋鸣珂似乎想看舒窈,又似强行忍住,视线没投往霍家人的方向。
霍睿言一头雾水,全然猜不出这场宴会的主题。
按理说,他和“皇帝”,不该出席这类场合。
太后把女子打扮的宋显琛带来,表面看无可厚非,实则不合适;再邀请既是亲戚,又是臣子的他,更是莫名其妙。
反正,不管何种原因,他意识到,来时幻想的那件美事,恐怕要落空了。
他正襟危坐,只偷偷望了宋鸣珂一眼,又唯恐别人误会他看的是“长公主”,急忙转移视线,盯着地上灰褐色的软毯。
青绿丝线绣有蔓藤,点缀绛红与金色的华丽花朵,看久了,令他头晕目眩。
“阿言,你怎么老看地板,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一旁霍夫人低声提醒。
霍睿言简直窘迫死了,岂敢干别的事?
他趁旁人忙着吃喝交谈,身子倾侧,压低了嗓音问:“母亲,此等场合,为何要把我拉进来?”
“太后说了,圣上已满十六,差不多该选秀,提前让他过过目,又念在你迟迟未成亲的份上,让你也一块挑……”
霍睿言懵了。
太后所说的“圣上”,自然指的是真龙天子宋显琛。
可哪有天子和表哥同时选佳人的道理?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难道……太后打消了和霍家亲上加亲的念头?
霍睿言暗暗心惊,随后忿忿不平。
论文才武略、学识样貌,他哪里比兄长差了?为何太后相中霍锐承却没看上他?太不公平了!
霍夫人见他傻愣愣的,低笑道:“阿言,你哥已成婚,你也是时候了。这些年,爹娘在蓟城,没及时为你们兄弟二人操办婚娶之事,幸好一回京,圣上便即刻给你哥赐了婚。
“近几个月忙着你兄嫂的亲事,也未能替你操心。你表舅公谢国公近日给太后捎来书信,大力夸赞你,说你当年给他的提点,使他免了一场灭顶之灾,又谈及桓城正好有一批谢家人来京,探往数月前在京任职的长辈们。
“喏……对面那位紫色衣裙的小娘子,听说曾在桓城和你有一面之缘;那绿色纱裙的也是你表妹,长得很是秀气,看着不错;左边的珊瑚红色……”
“娘!”霍睿言慌忙打断她。
霍夫人又道:“我这不是怕你过分挑剔,没相中京城的小娘子么?”
霍睿言险些冲口而出,他相中了!早相中了他的小表妹晏晏。
可宋鸣珂本人和伪装的“长公主”都在场,此话岂可随意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