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踉跄错开他肩膀,投向黎钧鸿夫妻,有人搂住了她,是陈娉婷,夫妻俩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被眼前场景弄得很疑惑,也很心痛。
他什么都没解释,低着头,央求夫妻两个等一等。
章望生胡乱推开人群,疾步奔到屋里,心已经跳的不是自己的了,他扶着桌沿,缓了几秒钟,把二哥给她画的小老虎,他给她叠的蚂蚱、花篮,手帕一些小物件以及她的作文、错题集统统收到木箱子里,抱出来给她。
箱子是递给黎钧鸿的,一把被南北夺过,她冷冷看着章望生,问爸爸要了打火机。
箱子咣啷一声丢在地上,吓得人群往后退几步。
南北特别凶残地看着章望生,她点燃了东西,火光一舔,那些旧日物件便化作轻盈的灰沫,往四面八方飞去了。
火光隔开了两人,他在这头,她在那头,她没有再看章望生一眼,头也不回地跟着父母走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章望生永远记得她的背影。
第46章
南北跟着父母, 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火车平滑的轮子轰隆轰隆颠着,动着,在无边无际平原的夜晚里远离了月槐树。她靠在妈妈陈娉婷的肩头,看外头的树影,一会儿过一个,一会儿过一个。
七五年,因为中央换了人主持工作,黎钧鸿夫妇得以平反。但好景不长,这一年中途又发生政治运动,反扑得厉害,南北在省城中学勉强念着书,夫妻两个再次被打倒,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六年,□□垮台,黎钧鸿夫妇回家,当年被没收的一些东西,竟也陆续归还不依誮少,其中,有一套相当漂亮的银具。
南北对当年父母下放干校,而无意弄丢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夫妻两个,说起还是难过的。因父母的关系,插队下乡的大姐很快回城,南北还有个哥哥,之前在厂子里做工,她得了新的一家人,只有她,长相随了爸爸,大姐和二哥相貌平平,也不见得有多聪慧,不过是在父母身边长成,与她多有不同。
七七年的春天,随着黎钧鸿的调任,一家人又搬到了隔壁省会生活。家里布置起来,请了保姆,因为夫妻两个身体在干校中搞坏了,南北甚至可以学弹钢琴,在街上买鲜花,插在釉里红的瓶子中。
保姆会做红烧肉,桌上有了白馒头,她能吃上各式各样的糖果,为了念书方便,黎钧鸿拿工资给她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她跟家人的关系,不远也不近,因为生活习惯多有不同,偶有摩擦。比如,黎钧鸿夫妇都是极为内敛的性格,也许有饱受运动之苦的缘故,谨言慎行,从不乱讲话,饭桌上也是安静的,只有咀嚼声,南北说起学校趣事,大姐敲碗提醒:
“吃饭时请不要说话。”
南北道:“那不很闷吗?大姐,你插队的时候吃饭……”
“我说了,吃饭的时候讲话不好。”大姐不喜欢提插队的旧事,她也看不惯弟弟,因为他吃饭相当粗鲁,没有教养。
南北对大姐经过如此之多磨难,还能保持旧习,非常诧异。她还发现,其实父母之间的交谈也不是很多,夫妻两个,在物质上似乎有亏欠补偿的意思,但跟她之间,似乎没有太多可以谈起的东西。
有一次,黎钧鸿把她叫到书房,跟她谈谈话,南北还是愿意亲近黎钧鸿的,他很有学识,做事很勤勉,对她的要求没有陈娉婷和大姐那样细致。
黎钧鸿说:“一直都没细问过你,怕你伤心,但现在局势好转,我想应该联系一下月槐树的章望生同志,看看他生活上有没有困难。”
那已经是七五年的事了,章望生,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起过,当然,也许父母私下说过,南北不晓得。她没什么反应,很自然地想,他应该有了孩子吧?但那又是很远的事了,她十九岁,风华正茂,她已经不去想月槐树的事,当没存在过。
“爸爸,我觉得不用,我们当时给了钱还有票,不要再有瓜葛的好。”南北无谓说道。
黎钧鸿问:“那年我跟人打听时,说他家人是地主成分,以前在乡里有点声望。刘芳芳那个小同志也说,章望生人还不错,我总想着,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他在乡下,物质生活上肯定有苦难。”
南北从杯子里夹出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爸爸不晓得,那个人并没那么好,很虚伪的一个人,一个人装伪善总是很容易的,您经历的事那么多,什么人没见过呢?什么样的人心没领教过?他家里养了我,我没做活吗?我是吃白食的?”她冷心冷肺一口气讲完,还要补充,“送一次倒还好,万一他讹上了,年年来打秋风,想甩都甩不掉,爸爸应该晓得乡下人爱生娃娃,他家里以后生五六七八个,咱们难道要顾着那么多张嘴?”
南北慢慢品尝咖啡,她已经知晓咖啡要在壶里细细滚个个把钟头,入口才更香醇。这玩意儿特别稀罕,人也喝不惯,她上手很快。
黎钧鸿便不再说什么了,给她补习英语,他年轻时留过学,五十年代回国,本要大展宏图,很是振奋,却又叫一波又一波运动搞得心灰意冷,几乎要自杀的地步。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她寄望深厚,因为只有她像自己。
书桌一角,摆放着他年轻时在渡轮上的照片,白西装,礼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有风度的样子。南北问道:“爸爸,你后悔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