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志,这人当年是个人贩子,把他妹妹给拐家里当童养媳,现在又想来夺家产,苍天呐,警察同志你可得给我们家做主!”
民警先头早已了解了情况,叫这家人吵得头疼,说你们家事,最好回家再商量,要是再打架,那就要拘留了。黎与静走上前,轻蔑地看着章望生,他头破了,也挺狼狈的。
“章望生,当年你跟黎与时就不清不白的,别以为我们家里人没去月槐树打听,她小小年纪,早叫你这下三滥教唆坏了,你今天大老远跑来,无非是想分杯羮,我告诉你,当年的账还没算呢,正好,今天旧账新账一块儿算!”
章望生叫黎与祥一拳打了心窝,脸色惨白,他也不辩解,南北注视着他,忽然冲到他眼前,怒意焚烧: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她目光如火炬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儿没人配跟你说话!没有一个人配!他们连当你话里的一个字都不配,连当个标点符号都不配!”她眼泪还是流下来了,伸手扯他身上那件旧了的军大衣,越来越大声,嗓子嘶哑,“他们连你身上一个扣子都不如,连你的旧衣服都比不上,章望生,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受人家的羞辱,受人家最恶毒的揣测?你前半辈子受的还少吗?还没受够吗?你现在不是有了份体面的工作吗?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人家糟蹋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吭声,这些人连看你一眼都不配你晓得不晓得?!”
她太伤心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叫她这样伤心,她的心,打一九七五年被掏出来以后,就没长好,到现在也没长好。
章望生还是沉默,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她的那些个家人受不了她这个话,又开始骂,民警严厉警告了,叫章望生赶紧带着她走人。
他一直也没说什么,过来牵她的手,不管那几个人在后头怎么辱骂,只管走。章望生拦了个出租车,叫司机送他们到附近的医院。都是些皮外伤,好处理,医生又给章望生听了听,在医院折腾了半天,天都要黑了。
章望生便带她到路边的小馆子吃饭,上头写着今日供应,他军大衣不晓得刮蹭到哪里去了,露出截棉絮,挺可笑地飘着。南北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也不想再说话,两人就很沉闷地喝着丸子汤。
他说:“吃块烧饼吧,肚里没饭回头冷。”
南北嚼着烧饼,没什么精神,额头又疼,她穿着件剪裁很好的大衣,里头是羊绒毛衣,这会也弄皱了,章望生担心她冷,想去摸摸她手,又谨慎地收了回来。
他说:“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南北迷惘地呆坐,没什么反应,章望生低声说:“你要是不愿意回去,我送你去招待所。”
两人到底是去了招待所,天很冷,章望生打来热水,见南北还是呆呆坐床沿上,便把凳子搬过来,脸盆放上头,给她挤好牙膏,杯子里也加好热水,递给她。
南北很麻木地刷了牙,都吐在盆里,章望生又把盆拿出去刷半天,手冻得通红。他往水盆了加热水,试了试水温,说:“擦把脸吧,别擦额头,过几天就消了。”
见她不动,像是入定了,章望生只得把毛巾拧干,一点点给她擦脸,毛巾上的热意贴到脸上,非常温暖。她非常疲倦地躺下了,章望生到前头问人家要衣服撑子,又问有没有熨斗。
前台说:“哪有熨斗啊?”
章望生说:“我妹妹大衣皱了,明天穿不太像样子。”
前台说:“真没有这玩意儿。”
他回到屋里时,南北已经合眼,章望生小心地把那件大衣挂起来,挺沉的,一掂量就晓得是极好的料子。他就拿热的湿毛巾,慢慢熨那些皱的地方,也不嫌麻烦。毛巾凉了,加点热水拧好,继续贴着弄,章望生弄得非常专注,几乎入神,好像就剩这么一件事值得他弄。
弄完大衣,他又把南北那双皮鞋拿起来,端详片刻,他穿着军大衣出去了。他在附近买了鞋油,回来把鞋子放膝头,非常爱护的,给皮鞋上鞋油,再慢慢涂抹开,几乎没有声响。
不晓得什么时候,南北睁开眼,静静瞧着他。
他三十多岁了,又是几年不见,在灯光下,好像是跟那年在北京没什么两样,也许吧,是因为戴眼镜的缘故,都不大能瞧得清楚,兴许又老了点,谁晓得呢?她不一样,她花朵一样,怒放的年纪,娇艳欲滴。
见他起了身,南北又把眼睛闭上,这次是真的很快睡着了,太倦了。
他们在招待所住了两三天,他在隔壁,却每晚都是等她睡了,守在床边看那么一会儿,才肯走。她懒得动,不想出去,一睡一整天,就吃一顿饭。等到第三天,她觉得必须得洗个澡了,便叫他买些洗漱用品,自己去澡堂子。
“自己行不行?”章望生担心她晕澡堂子,北方的澡堂子,人多,又挤,云里雾里都个蒸笼似的,真怕她晕里头,身边再没个认识的人。
她刚来的时候,他还给她洗过澡,大夏天的,晌午把水晒热了,她脱得精光,跟个瘦猴一样,肋骨都一根根的撑着那薄薄的一层皮肉。嫂子过来说,他不能给南北洗,她不是一两岁的小娃娃,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