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鸡,出来溜达了,芦花鸡,特别漂亮,特别神气,欢天喜地出来啄食。南北没去大街上从廊下抓了把玉米粒,站在那喂鸡,跑来两个小孩,问她是谁,说没见过。南北跟她们随便聊了会儿,其中一个,掏出巧克力,跟伙伴炫耀:“美国货,我大伯寄来的!”
另一个眼巴巴希望人家能赏一口,又不好意思说,一会儿要看包装纸,一会儿使劲问好不好吃。等人家真要给,却又说不吃,跑回了家。小孩子的骨气,就是这样的,明明心里想极了,偏偏临到头,再放弃掉。
南北见小孩跑回家,一个妇女走出来,她赶紧回屋,心道我可不要听人问东问西。她在美国,人是很注意隐私的,她都能猜出这妇女见她要问什么,没完没了,热乎得叫人烦。
章望生书架上有很多书,也很杂,有小说类的,经济类的,历史类的,还有一些专业著作,书桌上放着日记本。南北拿来看,他保留着记录天气的习惯,还写了学习心得,当然,也有些个人情感的记录,那就是忧心农村农业问题,他好像很愁,厚厚一大本,没一个字跟她有关系。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南北把日记本丢开,坐了会儿,又给扔地上狠狠踩了两脚,踩完后,她觉得自己挺幼稚,非常小心眼儿,便捡起来还给放好。
抽屉里有个小瓶子,装着些纽扣,是章望生平时修补衣裳用的,他什么都会,在大院里,给人修个水管,换个灯,有老两口退休在这住着,什么都爱找他。
她看到一对头绫子,粉色的,满大街小女孩戴的这种,非常流行。
等章望生回来,南北说:“我翻你东西了。”
他手里拎着包,还拎了一堆吃的,笑道:“没关系。”
南北问:“你抽屉里头绫子给你女儿买的吗?”
章望生把东西搁下:“有一回上街,觉得挺好看的,就买回来了。”
南北说:“哪儿好看了,土得要命。”
章望生便道:“你小时候不一直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现在自然是看不上了。”
她也就不再说什么,跟他一块儿做饭,他在案板上剁鸡,响得很,震得耳朵疼,跟南瓜一块儿炖,章望生和面,在铁锅边上贴了一圈薄薄的死面饼子。南北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再吃一个,猪一样的胃口,章望生见她吃那么多,说:
“别吃积食了。”
南北觉得饿,怎么这么饿呢?她真是很久没这么饿过了,饿那种感觉,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刚回黎家时,喜欢偷藏东西,叫大姐发现特别鄙视她,她藏了麦乳精、糖果、饼干,就怕没得吃。
她啃着鸡腿:“你干嘛跟人说那种话啊。”
章望生了然,其实他很后悔晚上说的那番,觉得不合时宜,越想越窘迫。今早说的,上班路上也后悔了,他觉得连着两次,都说得不好。
“没过脑子,就那么说出来了。”
南北慢慢吮了下手指:“以后别说了。”
两人波澜不惊地过了段日子,到年关,南北要回家,章望生坚持坐火车把她送回去,可她在家就过了两天,大年初二又跑回来。她陪陈娉婷过了个除夕,过了个初一,初二大姐一家子要来走娘家,闹哄哄的,人跟她成了仇人,可跟妈妈还得走动,带孩子来讨压岁钱。南北觉得彼此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也没见面的必要。
陈娉婷跟她说,冯长庚来过家里,来还美金,南北还诧异了下,问他有没有说什么。陈娉婷转述了他的话,意思他冯长庚是爱钱,但也不至于像她想的那样卑劣,她虽然羞辱他,但他会原谅她。
南北一下就明白冯长庚这是学章望生呢,他心里憋着火,不过已经很难为他了,忍痛还钱,也要怄她一回。她倒没什么责怪的情绪,冯长庚是凡人,她也是,有什么资格互相嘲笑呢?可她确实嘲笑了他,这是她的毛病,八福小时候,她也整天捉弄他取乐,她可真算不上什么善类,南北这样想。
只有三哥是镜子,一直在那,专等照别人什么样儿的。
她这么快回来,章望生很吃惊,他正在院子里帮老两口腌鱼,过节走动礼物多,鱼吃不完,要挂起来。章望生袄子脱掉了,里头穿了件灰色的毛背心,手工特别好,南北觉得眼熟,可二哥的衣裳不会这么新,她一问,果然是凤芝给他打的,他带她看过几次病,身体好转后,就给他打了个毛背心。
他们还彼此关爱着,他跟嫂子还有联系,只有她,漂泊海外,无根无源,看着枝繁叶茂,心都蛀空了。他跟嫂子的感情链接,都这样深,她姓黎了,早离开月槐树,嫂子也不会这样关心她了。她讨厌过嫂子,怨过嫂子,现在她年岁长了许多,其实是能理解嫂子了,可嫂子给章望生打了个毛背心,他穿着,她非常嫉妒,也烦躁起来,为三哥能回到从前,自己却不能,有些东西远去了,也失去了。她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了,她被排除在外了,明明以前嫂子改嫁,嫂子变外人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人家情分还在的,她晓得,嫂子肯定还拿章望生当弟弟看,他也拿嫂子当嫂子。
南北跟他的礼节,就维持到这,她当时心里怪难受的,也说不清由来,跟章望生发了火,他只是问她冷不冷,她气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