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叔见着他们了,非常高兴,他许多年没见南北了,他老了,时间从他脸庞、鬓发、牙齿上溜过,给她的眼睛是一个老了的马六叔。马六叔一见着南北,就想起八福小子,两人同岁,他想抹眼泪又觉得不合时宜,因为许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马六叔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叮叮地响,他把章家堂屋的门打开,春光洒进来,他高兴地吆喝起来:“东家,望生回来啦!”那是吆喝给章文良听的,他在哪儿呢?在天上,兴许一直看着人间的事。
屋里一些太陈旧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换成了新的。南北在堂屋东间、西间,看了又看,章望生跟她一块儿把被褥抱出来晒,马六叔在后头说:“你婶儿都给拆过了,洗得干干净净。”
章望生说:“婶子有关节炎,别叫她洗,我来自己就能洗。”
他们说了会儿话,借辆小三轮,拉着土颠簸上山,一路春光明媚,树长出新芽芽,天那样高,地那样远,麦田绿连着绿,叫风吹得起起伏伏。
田垄那有人吵架,到跟前去,大概就是两家因为墒沟地界争得不行。等麦子一熟,那就是多割两垄地的事。这家是寡妇失业,带着一儿一女,女孩子还小,男孩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白净孱弱,却站在他母亲妹妹前头。
“你今年一垄,明年一垄,十年下去,这四亩八分地就娘熊只剩八分了!”另家嚷嚷着,也是一大家子,“叫大队来,重新量!”
以前吃大锅饭,这样的事少,后来地都分到各人家里,因为地界你多占了我少占了,亲兄弟也要打架的。
眼前的妇女们开始骂人了,特别难听,什么烂逼乱七八糟的,眼看要打起来,还是那样野蛮,那样穷苦,你说收成再好,除去上交粮站、种子化肥,又能挣几个钱呢?就为了那几个钱,要争得头破血流,人不人,鬼不鬼,什么父子兄弟,左邻右舍,全是假的,就那一垄庄稼是真的。
她刚觉得月槐树风景挺好的,春光柔和,万物勃发,真是田园牧歌,都几乎要镀上一层金色了。
月槐树的金色又褪去了,月槐树还是那个月槐树,不叫公社了,换皮不换骨。
怎么就这么穷呢?人一穷,就为了蝇头小利你死我活。
可大城市又如何?美国又如何?人跟人,还是要争,也许游戏规则更隐蔽,争也高级,人的心还是一样的。
事情好像是寡妇的错,她不该在墒沟种麦,那是地界,没听说在国境线上种粮食的,粮食回头该长出国了,是收还是不收?一个寡妇,竟然敢占这种便宜,真是闻所未闻了,那家气得要命,真打起来了。
章望生跟马老六两个本来在调解,没调解成,寡妇还跟他吵,反正最后是打起来了,寡妇又哭又闹,跟这家妇女拽头发,连带着把章望生的脸也给挠了,他是拉架的,那个男孩子以为章望生是要欺负他母亲,小牛似的,冲上来踢他。
这一下,章望生脸上的血道子叫南北看见了,她正有些茫茫然看着,月槐树的事,离她有些远了,她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但莫名其妙的,章望生居然叫人给打了?南北脸一下涨得通红,血往上涌,她脱了鞋就往人家脸上砸去,边砸边骂:
“你有病啊?挠我三哥干嘛?!你再挠一个试试?”
她凶得很,上去就要跟这寡妇打架,章望生拦住了她,他裤子上叫那男孩子踢脏了,也顾不上,跟南北说:“没事没事,你不要冲动。”
南北还在那骂人,她也会的,一遇着这情形,她又想起来月槐树的骂人之道了。
小女孩吓哭了,她哥哥护着她,又护着母亲,一副跟全世界都是他敌人似的,瞪着他们。
马老六说:“你这真是狗咬吕洞宾,看望生的脸都叫你挠成啥样了?真跟你计较起来,看你咋办吧?”
章望生脸上火辣辣的,寡妇瞟他几眼,嗫嚅着不敢说话,那男孩子冲出来说:“娘是为了给我凑学费,有什么事,你们找我!”
马老六气笑了:“呵,找你?你一个毛头小子作什么数?”
南北觉得真是荒唐,她气得要命,上前看章望生的脸,他娘的,春风这么野,伤口见风可不行。南北扭头跟马老六说:
“六叔,跟大队说搁地界埋地雷,看她还挖不挖,种不种?”
她厉害着呢,跟小时候一个样。
章望生倒没说什么,跟那家道:“这次就算了吧,她往后不会再占了。”
那家人给他面子,但又不大放心:“望生,那要是再占,咱们可不愿意。”
章望生点点头:“我跟她做工作。”
他心平气和跟寡妇说了一会儿话,见南北盯着自己,那只鞋还飞一边落着,他便走过去捡了鞋,叫她穿上。
后来,他们到祖坟那填了土,又把跟前的野草薅薅,才回了家。南北硬拽着他去卫生院消毒,说寡妇指甲长,又硬又黑,不过大夫说问题不大,给拿了点药水,两人又回家来。
他们到家时,门口闪过个人影,章望生认出那个男孩子,喊了他一声:“水根!”水根衣裳到处都短一截,二月末的天,哪里能露脚脖子,他就露着,也没个袜子,脚踝叫风吹得皲裂着,黑乎乎的。
水根手里拎着个破袋子,不晓得装得什么,他又白又瘦,跟个褪毛鸡似的,一脸格外要强的样子。他是来赔礼道歉的,但不说这话,把口袋往他家门口一倒,是些干鸡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