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晓得,三哥没法给她答案,世上好像有双翻云覆雨的手,遮在头顶,她想起小时候跟八福看蚂蚁搬家,它们忙坏了,运着一个蚂蚱的尸体,辛辛苦苦,她拿狗尾巴草轻轻一碰,它们就功亏一篑,白忙了。
章望生低声说:“还是念书吧,人活着不能像猪像狗,往后的事,谁也不敢说,这辈子还很长,不到最后一刻还是不要放弃的好。”他内心十分低迷,但不愿意叫她失去信心。
春种这样忙,公社大喇叭每天播放着文件内容,叫人学习,一遍又一遍。新来的知青们,对此已经毫无热情可言,他们来之前,城里早已搞过这些,叫人倦怠。
邢梦鱼完全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她的父母,在运动中被整得很惨,下放到农场去了。她本人,也被安排到月槐树公社插队。她来到此地,几乎每天都要哭,她睡宿舍靠墙的一面,那里发了霉,混合着泥草的味道。饮食上,顿顿窝窝头,红薯饭,她吃的不消化胃里胀满了气。
这还在其次,邢梦鱼没有干过农活,什么都不会,闹出好些笑话,她负担不起任何劳作,身体疼痛不堪,这样的现实,叫她精神恍惚,受到重创。书本上的那些东西,一下远去,她跟师长同学们所讨论探索的一切,是那样的虚幻,遇到真实的生活,化作齑粉。
她没办法接受,整日都想着回城,其他人告诉她,先前来的知青有几个已经在这里安家,娶的娶,嫁的嫁,永远做一个农村人了。邢梦鱼异常恐慌,与章望生乍然重逢的惊异,也很快抛之脑后,她觉得孤独极了,可怕极了。
章望生再次碰到她,是在一次集体劳动中,他跟马六叔几个依旧是重点改造对象,活很重。他手上全是血泡,肩膀也快断了,听见远处有人在哭,社员们说,是个女知青抬石块累哭了。他望过去,瞧见了邢梦鱼的身影,她一边哭,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走,那个表情,竟像个小孩,章望生觉得她很可怜,他再看她,已经完全变了视角。她在高中念书时,是天之骄女,她的父母很宠爱她,给予她最好的条件,章望生默默凝视着她,心想,她的父母要是晓得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伤心。
这天下工很晚,人都走了,邢梦鱼还坐坎沟边的草丛里,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愿意说话,非常孤僻。章望生跟马老六几个收拾农具,路边那个人影,一直不动,章望生晓得是邢梦鱼,便没跟马老六他们一起走。
他走到邢梦鱼跟前,提醒她:“天黑了,你一个人坐这不太安全。”他是晓得公社里诸如李大成一类人物的,好色胆大,没少干骚扰妇女大姑娘的事。
邢梦鱼麻木地抬起脸,他拒绝过自己,她恼他,但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她都快记不清那种心情了,她不晓得哭过多少次,这颗心早叫泪水泡得发白,无力。
“我想回家。”她带着哭腔开口,非常脆弱,鞋里灌满了土,也不去弄。
事到如今,两人都再没当日讨论各种学识的心境了,一样的不堪,回首往事便也没什么意义。
“先回宿舍吧。”章望生不晓得说什么好。
邢梦鱼没动,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事,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章望生大约听明白来龙去脉,捏着草帽,坐到她身边:“我晓得你心里难受,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也许有一天你能回去找你爸妈。”
邢梦鱼满脸是泪:“振作?你现在振作吗?章望生,我也听说了些你的事,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安慰我了,没用的。”
绿缎子似的麦田,变得乌黑,淹没了月槐树,淹没了整个平原,怎么都看不到头,淹没人的心。
章望生说:“人这辈子,难免起起落落,你不要太灰心。”
邢梦鱼忍不住趴他肩头大哭起来,章望生觉得该避嫌,可她跟孩子似的,太难过了,他能理解她心里的落差和痛苦,便任由她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邢梦鱼声音渐渐小了,她抽噎不已,忽然一道雪亮的光束打在两人身上,脸上,交替着,弄得两人都不由眯起了眼睛。
妇女主任兼农会主任袁金枝打着个手电筒,射了一气,她大步走到两人跟前严肃道:“章望生,邢梦鱼,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这搞破鞋!”
章望生听得头皮发紧,他站起来,挡住邢梦鱼:“袁主任,邢梦鱼是我高中同学,到咱们公社不太适应,想家想哭了,我跟她说几句。”
袁金枝狐疑地扫着两人,忽然笑眯眯的:“章望生,你小子艳福不浅。”
她三十多岁,是公社出名的厉害女人,丈夫很怕她。袁金枝告诉章望生,她正好要到他家里去做思想工作,顺便了解些情况。
“小邢同志,你这太娇气了,恰恰是缺乏劳动所以你更要努力克服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还有,麻烦你以后注意下自己的作风问题!”袁金枝把邢梦鱼严厉地教育了一番,邢梦鱼不吭声,又一个人孤独地往宿舍走去了。
章望生只能带袁金枝到自己家,他还没吃饭,南北见这个主任过来,非常警惕,袁金枝在屋里翻翻这,翻翻那,抖落起章望生的绘图,问:“这是干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