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卫铮又岂会不知?
即便舅父提前数年就为这一战暗做筹谋,也依旧抵不过颍川军骁勇异常的铮铮铁蹄,他早自知败局已定,眼下苦苦支撑也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他脸色煞白,回望舅父的眼神变得更加羸弱,却竟也同过去一向为他所鄙夷的病秧子皇兄有些相似了,只问:“……那舅父的意思是?”
钟曷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恰似荒漠原野中利爪森森的孤狼——一个狼群终究只能有一个王,也许冥冥中那一眼已是刀光剑影尘埃落定。
“我们不能败。”
他又冷又狠地说着,眼底仿佛已染上丝丝血色。
“与其坐以待毙引颈就戮,未若……”
“……向突厥借兵。”
啪——
握于掌心的茶盏倏然破碎,零落的瓷片深深刺进掌心,令人心慌的血腥气缓缓升腾飘散,卫铮背后的冷汗已几乎将里衣湿透。
“你疯了——”他瞳孔猛地放大,如同被人掐住脖颈的将死困兽,“那是叛国——”
……向突厥借兵?
荒谬至极!
大周与突厥缠斗百年不共戴天,多少无辜百姓惨死于胡虏刀下,又有多少将士为国战死沙场?直到二十年前先国公方贺于氓山大胜方才将这些蛮夷驱出故土,突厥内部分裂为东西两大汗国,为大周换来十余年珍贵异常的和平。
与突厥勾结……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天下黎民?
“叛国又如何!”
钟曷却陡然拔高了声音,如同凶狼露出獠牙、下一刻就要猛扑上前咬断人的喉咙。
“难道就此认输?任凭方献亭将你我押回长安受辱?”
“卫钦会杀了你——会杀了钟氏满门——”
“你母妃已经死了!你父皇也是被他所杀!难道这些你都忘了——难道你便甘心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句句反问凌厉骇人,直令卫铮哑口无言结舌词穷,钟曷却仍步步紧逼、每一句都如利刃尖刀狠狠剐了他的心。
“你知陇右之兵已有多少死于方娄两姓之手?”
“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都有自己的家!”
“他们是为自己而死么?”
“不!他们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帝位!为了你的霸业!为了你君临天下的志向!”
“难道你要令他们枉死?”
“要令这黄沙之下的无数尸骨寒心?”
他……
“可那是胡人……”
卫铮的声音已然低下去了,眼底同样猩红一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会毁了大周……”
“胡人?”
钟曷冷笑起来,微扬的语调显得那么轻慢又漠然。
“什么叫胡人?什么又叫汉人?”
“这世上分明只有两种人——胜的人,和败的人。”
“你以为如今对你我而言最凶残的是胡人么?”
“是长安城里你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玉门关以东的方献亭和娄啸!”
“与虎谋皮确非得已……但若能保住你我及钟氏满门性命,又有何不可?”
可——
“舅父……”
卫铮已流下两行热泪,却比他掌心淋漓的鲜血更令人悲戚。
“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天下人不会宽宥通敌叛国者,遑论还是手握屠刀的异族!即便日后侥幸胜了,也……”
“不成功便成仁——”钟曷再次厉声打断他,一双碧色的眼睛在那一刻显得越发诡异骇人。
“你我已然无路可退!后事如何谁能知晓?唯有先度过今日……”
卫铮颤抖得更厉害,心志接近崩溃之时却还是选择对钟曷摇头,一开始尚颇为软弱犹疑、随后则越发坚定刚强。
“不——”
他起身断喝道。
“我固欲登大位统御四海,却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此江山基业乃我卫氏先祖马革裹尸所得,焉可一朝毁于我手!遑论天下黎民何其无辜?你我又怎可为一己之私将万万生民皆拖入战火!”
斗室之内一时静极,椎心的嘶吼倏然荡开,唯有浓重的血腥气还肆无忌惮地萦绕在鼻间;钟曷的双眼终于彻底冷下去了,某一刻或许也曾闪过杀意,却终归念及形势而未付诸于行——钟氏反叛终归需要一个大义的名分,拥立秦王是他们唯一可走的路,一旦没了这个上佳的傀儡钟氏便彻底失去了立足的根基,彼时还凭何为天下所容?
“殿下征战劳苦,如今想也是累极了……”
他幽幽叹着,紧紧缩窄的瞳孔宛如狼王饮血前肃杀的蔑视。
“明日我便将动身前往西突厥与汗王一晤,殿下便留在都护府,这些日子不必再外出……”
他冷冷起身,不待卫铮有所反应便折身阔步而去,轻轻一挥手便有穿甲佩刀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入内将门反锁,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打从叛出长安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孤家寡人,此后一生注定流离颠沛无处归依。
“舅父——”
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高声呼喊着,滴落的鲜血宛如盛开的末路之花,一步步将人诱入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
“你会后悔的……”
“我们……”
“……都会后悔的。”
第74章
太清元年十二月, 颍川军攻破玉门关,叛军望风披靡节节败退,北庭都护府已近在眼前;天子大喜下诏封赏全军, 天下人亦总算看到了战事终结的希望,中原之地一片欢欣鼓舞, 皆以为久违的安定也终将随除夕新岁一并如期到来。
太清二年一月, 西突厥骑兵越天山南下、汗王拓那公然向大周宣战,叛军一路开关放行为之保驾,月中即与颍川军在典合城交战,半月后将朝廷军逼退至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