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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了一身满(173)

她自幼善藏,自太清三年入宫后更将一个忍字视作立身之本、整整七年不敢有半刻松懈,那一夜心底却分明烧起一把大火、不知何故竟有种玉石俱焚的癫狂, 一时倒也说不清一切究竟出于愤怒还是悲伤。

——她去找他了。

子时过半, 夜深人静, 一国太后推开了当朝第一权臣的房门——那真荒谬,即便有她二哥勉力代为遮掩也依旧如泥船渡河般危险, 无论被谁看到都会立刻身败名裂堕入深渊。

他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疯到如此地步, 听到动静向门口望来的眼神总有几分诧异,而后眉头倏然皱起、登时显得格外严厉——也实在不怪他生气,毕竟片刻前太医署的医官方才离开、甚至陛下也是亲自看着他的伤包扎好才回去歇息, 她却如此大胆后脚便入了他的房门,岂不分寸尽失不可理喻?

“太后……”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 彼时衣冠尚未穿戴整齐、白色的里衣内尚能看到沾血的细布, 苍白的脸色更未好转,只有那副板板正正的可恨模样还同平素一般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不要再叫我太后!”

她的火气一下窜得十丈高,此前苦心维系多年的虚与委蛇全在这一刻碎如齑粉。

“你果真当我是太后么?还是仅仅是仰你鼻息听你摆布的人偶傀儡!”

“既为人臣何以无召南下?既已违命又何必惺惺作态?”

“方献亭……你欺我太甚。”

……她从没有对他生过气。

相识十余载一次都未有过,即便当初在骊山她误以为他要杀她、即便当初方氏迁出长安他拒她于千里——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生气?他才刚刚于群臣万民前用自己的血保全了她与大周皇室的性命尊严,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也再不会有人会如此尽诚竭节。

“无召南下确为臣之过……”

果然他并不为她的怒火所动,神情甚至比片刻前更疏离冷漠。

“……请太后降罪。”

说着他便面无表情地双膝跪在她面前, 原来如此一个充满臣服意味的举动也可以成为残酷的羞辱——一切都是多么讽刺,所谓跪拜者分明高高在上,而受礼之人却又好似低入尘埃。

“‘降罪’……”

她低声重复他的话,一颗心早被撕扯成一片一片。

“方侯何罪之有?”

“弃三军于幽州?未蒙召而南下?”

“可天下百姓皆知你之忠……今日卸甲刺字,他日也定会名垂青史吧?”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已有些扭曲了。

“是我叔父给你报的信对么?”

“他说什么?说扬州有变我与陛下都应付不来?说此间诸事皆非君侯不可?”

“阴平王与范相也皆以为天下事非洛阳派不可,是以方在明堂之上忤逆作乱……如今你擅作主张一意孤行,又同他们有何分别?”

句句质问字字尖锐,实际已与她之本心相去甚远,他却不像她一样情绪激动只顾发泄,当时只皱眉沉声答:“今日之乱乃有心之人刻意设计,闹事者虽非寻常百姓、但若杀之他日也必分辩不清,天下悠悠难堵众人之口,太后垂帘时日尚短,若染此污名则……”

“你以为这些我都不懂么!”

苦心之言尚未说完便被她高声打断,船舱之外江潮滚滚,恍惚又与多年前的某些旧景相互重叠。

“洛阳一派非独欲阻南渡大计,更想除我垂帘之权而扶太妃董氏上位,今日若见我杀人、他日便必宣之于天下,此后笔诛墨伐无有止尽,终有一日会将我拉下凤座——”

“可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

“先帝嘱我垂帘为的是什么?一手提携宋氏又为的是什么?”

“他知道南渡必惹朝堂离心、洛阳一派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与宋氏不过是代幼主受过的靶子!待做完这些事便不再有用了!”

“我非贪爱权财,亦可随时还政于陛下,在意那些名声做什么?图谋那些长久又做什么?”

“便让他们都冲着我来!若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太后便可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那正是大周社稷之福!我可替他去做所有脏污无用之事!也可替你——”

她激动到双目泛红,说到那里却还是倏然停住,盖因他正在那一刻猛然抬头看向她,眼底震动之色亦令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她惨然一笑,在他面前什么伪装掩饰都撕碎了,或许正因自知一生都没机会说几句真话,是以才格外珍惜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须臾半刻;此时她同样双膝一软跪坐在他面前,看到他染血的胸膛正不甚平稳地起伏,相视的目光也是业障,于她却像渴极时入口的鸩酒般要命的甘甜。

“三哥……”

她的眼睛红了,拼命压抑整晚的眼泪此刻终于掉出眼眶,含混的视线那么摇摆,可却依旧不能阻遏她对他恋恋不舍的目光。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往后这些事都留给我做——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

……那实在是句很晦涩的话。

他们似总很爱打哑谜,譬如过去所谓“春山”就在彼此间绕了许多个来回,仔细想想大约也并非专爱故弄玄虚,只是若即若离的无常总不容人直抒胸臆。

——什么叫做“无计谋长久”?

是她笃定垂帘之路千难万险刀光剑影,最终她与宋氏都注定不能全身而退?

——什么又叫做“不想太长久”?

是她身心俱疲已不愿继续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帝宫里终日辗转,甚至悄悄期盼着……破灭之日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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