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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了一身满(239)

……再醒来便已是数月之后。

他身在一处陌生的荒屋,身上的伤口不知已被何人治愈,有面生的小童出入往来为他送药、见他醒了又大惊失色匆匆而去;他没有力气将人拦住,很快又意识不清陷入昏睡,梦中却渐渐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挣扎醒来时在黑暗中对上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那是……

……卫铮。

他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蓄长的指甲深深嵌进他的皮肉,被蓬草一般的乱发遮蔽的的脸颊瘦到深深凹陷,一时竟让他有些认不出了。

“你醒了……”

他的声音也是沙哑、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可一双眼睛却是惊人的亮,好像在看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样死了。”

“贻之,你不会放心就这样死了。”

他笑起来了,神情隐隐癫狂、手用力到将他的手臂掐出了血;那时他大梦初醒,连上枭谷大败的记忆都已有些模糊,却偏偏在这一阵浮动的血气中回过了神,看着他说:“殿下……”

卫铮的手一顿、尖锐的力道忽而卸去,也许真的已经太久没有人像那样叫过他了,他的神情有明显的僵硬呆滞;他沉默了好久,久到少时在长安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久到方献亭也渐渐恢复清醒想起他们彼此如今的立场处境,相视的目光一瞬遥远,其实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同路之日。

“‘殿下’……”

卫铮笑着重复,眼泪忽而跌出眼眶麻向下坠落。

“你总是这样叫我……过去是防备,现在呢?……讥讽么?”

“为什么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成为我的朋友?”

“方贻之……你原本可以救我的。”

那是太痛切也太遗憾的话,或许命运的注定原本便是不公正的。

他是睿宗宠妃所生之子,背后站着一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母族;他却是颍川方氏正统嫡脉,姐姐嫁入东宫,生来便要斟酌损益攘除奸凶——他有位登九五凌云之志,他有殚诚毕虑不渝之心,或许最初谁都没有错,只是少年情谊不能长存一生,他们也终究在各自的路上渐行渐远。

——此刻卫铮在想些什么?

他一直怨他厚此薄彼、无论如何恳切相邀也不肯与他并肩偕行,实则那时只要他肯拉他一把他便不会被大势步步逼入穷巷——他焉能不知舅父心术不正贪权慕禄?又岂能甘愿向胡人摇尾乞怜屠戮子民?只是时也命也……他被推搡着走到如今,也只能借装疯卖傻苟且度日。

他并不贪生,可又的确无颜去死——他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皇?又该如何面对卫周的列祖列宗?他们都会痛斥他是勾结外族的不肖子孙、是毁去社稷基业的千古罪人!——他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曳尾于涂中,抓住哪怕任何一点微茫的机会来赎还这满身永世无法清偿的罪孽。

“现在我不求你救我……”

他的眼泪滴落在他脸侧,也许穷尽一生他们都无法说清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只求你救救大周。”

“卫钦不能没有你……你要替他抵挡突厥和钟曷,替他稳住那些节度使,再替他安抚群臣万民之心……”

“天下已经大乱了……方贻之,只有你还能够挽回……”

“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已是歇斯底里,痛苦的嘶喊过后像是脱了力、终而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一个生来只跪天地父母的帝王之子,那时那刻,跪在了自己的臣子面前。

——世人不会知晓他为救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表面对突厥王庭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甚至为取得他们的信任而亲自动手杀了数以百计的神略俘虏,他被那些蛮夷耻笑为没了骨头的丧家之犬、只能靠跪在地上舔他们突厥人的鞋换取一线生机;他不在乎,他们对他越轻蔑便越不会对他设防,所以那日他才有机会趁乱派人救走方献亭,并另找一具与他身形相仿的、被烧得辨不清面目的尸首换上他的铠甲偷天换日,他冒着被拓那和钟曷斩杀的风险暗中安置他并为他疗伤,哪怕只有半点机会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至死不肯放弃。

他一定要送他回去。

他一定……要让他代替自己收拾这一地残局。

——可谁又会知晓那时方献亭心中所想?

他是败军之将,与他同赴战场的一万神略同袍都已葬身火海,他又如何能独自偷生而弃他们于不顾?

这是为将者的耻辱。

……亦将是让他一生深以为愧汗颜无地的罪孽。

“天下人皆斥逆王无德而颂我之功勋,却无一人知晓当年上枭谷中的真相……”

此刻望山楼内月光如洗,世间一切污秽都将在它面前无所遁形,冰冷的寒风吹得人心底结冰,有一刻宋疏妍又恍惚错觉他穿上了一身将要离她远去的白衣。

“我从不是什么转死为生如有神助的英雄……”

他苦笑着,看向她的眼神中有狼狈的自嘲。

“……只是一个借敌寇之力独自偷生、又未能告诸天下而妄担虚名的无能之人罢了。”

他说得很艰难,相识以来头一次她感到他在回避她的注视,也或许他回避的不是她、而仅仅只是他内心对自己的审问;她的心一瞬痛极,不明白为何一个已近尽善之人仍要在漫长的八年中遭受如此沉重的罪己,下一刻终于忍不住再次伸手紧紧抱住他,那满是伤痕的身体于是总算在她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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