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这厢望山楼内花晨月夕春宵苦短, 那厢宋氏上下却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宋明卓虽不过区区一个六品官、却到底是主君宋澹的嫡长子,在其父百年之后当承继其位主持一族,如今就这么轻飘飘被亲妹妹下了大狱、还说若不能在七日内缴足六万八千余贯赎款便要依律革职流放, 岂不是在天下人前打烂了他们金陵宋氏的脸?
“六万八千余贯!她这是在要我等的命!”
宋氏之内各位族亲全坐不住了,甚至远在其他州县的旁支都不惜纷纷远赴金陵要主君宋澹给个说法, 彬蔚堂上闹闹哄哄挤满了人, 宋家是许多年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我族从未奢求太后眷顾偏袒娘家,当初她将制科主考之位交与陈蒙大家也都认了!”
“可如今呢?”
“我等的忍让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的步步紧逼!换来了她的六亲不认!”
“她要查土地收民心,难道我族没有配合?江南大族何其多也,上缴赎款最多的便是我宋氏!我们已给足了她脸面, 她还要如何!”
“主君!难道你当真要放任自己的女儿将我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么!”
七嘴八舌的吵嚷如同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人兜头罩住, 宋澹坐在主位一言不发, 脸色几乎已与满头华发一般苍白。
“伯汲——”
他的妻子万氏此时也来凑热闹,“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涕泗横流。
“子涧是我们的儿——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被人逼死?”
“四丫头她不是为国为民, 她是想报复我们!”
“她以为是我强占了她生母的正室之位!更恨我们当初让她嫁入宫中!”
“子涧何辜!族亲何辜!若她非要泄愤便让她冲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来!——让她杀了我!让我代子涧和全族受过!”
说着便忽而发疯似的从地上爬将起来、身子一转便要向堂上的木柱撞去, 左右族亲挤得满满当当、哪能让出条路由她撞死?自是一把将人拦住了,群情又因此更加激愤。
“嫂夫人何必如此!这天下便没有子女逼死父母的道理!”
“你对四丫头虽无生恩,却到底是含辛茹苦将她养大, 她岂能如此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天下人不会容下一个不遵孝道的女儿,也不会容下一个罔顾伦常不仁不义的太后!”
一通谩骂真情实感、仿佛个个都对万氏的“含辛茹苦”是亲眼所见, 说着喊着怨意更重, 转过头又冲着宋澹去了。
“主君!今日你便将话明白说与我等!”
“子涧之事你究竟管是不管!千机府逼缴赎款之事又当如何应对!”
“宋氏上下皆在等你做主!难道你便不能为了一族生死荣辱去同自己的亲生女儿求一求情么!”
满耳聒噪无休无止,那一刻的宋澹似乎已是千夫所指,数十年前被宗族逼迫迎娶继室的一幕倏然翻回眼前,尽管那并不是他一生所做唯一违心之事、却偏偏在此刻浮显得如此顽固清晰。
……他确是个怯懦自私之人。
无力为爱妻对抗宗族, 又怯于面对岳家和自己的女儿,对待朝政也无非如是, 漫漫几十年都在逃避闪躲中度过。
——可回避真的有用么?
他垂目看着自己的“妻子”,为逼他保下长子而不惜做戏挑唆众人攻讦自己的夫君;那些族人呢?个个目眦欲裂不顾体面,也尽在借“同族”之名将他推入两难之地;至于朝事……自他执掌家族后宋氏声望便一落千丈,或许就因每临大事皆只念回避自保、方才玷污了祖上配享太庙的清名荣光。
而最后……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
他对她的记忆很少、爱也很少,只是当初她离家前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她说父亲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她说方公看错了人,她说她不恨他而只是感到失望,她说往后再见只是君臣不必再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她说得都对,唯独一句错了——他对她从不是“相看两厌”,而是连“相看”的勇气……都不曾有。
此刻他缓缓闭了闭眼,片刻静心后又再次展目,年迈的躯体已远不如过去强健,堂上若干年轻的后生子侄皆对他虎视眈眈,而他的长子此刻身在牢狱、次子又因怨憎于他而多年不愿归家,此刻身边终于渐渐无人了。
他淡淡一笑,还是独自扶着桌角艰难起身,满堂上下一瞬静默,众人的目光立刻牢牢锁在他身上。
“子涧乃我亲子,我自不忍见他遭难……”
宋澹声音低沉而平缓,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可眼中却又分明空无一物。
“然太后此番处置确遵国法并无违背,即便果有私心夹杂、亦是子涧行有不端在先,非为宫中有意刁难。”
话音一落万氏脸色便是一变、周围兄弟子侄们的气息亦陡然一沉,他只作未觉,兀自平静说了下去。
“南渡以来国家飘摇,区区半载危殆无数,清查土地乃图存救亡之策,其中道理当不言自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拒缴赎款虽可争一时意气、却实乃短视浅见之举,不单身负抗旨忤逆之骂名、更将授卫范以口实而惹大祸上身,岂非剖腹藏珠舍本逐末?未若忍一时之辱而耐一时之失,区区财帛身外之物,尽皆舍之亦不足惜。”
语出果决、却令彬蔚堂内一片哗然,众人喧扰恰似滚水下油锅,有年长者被气得仰面倒下,其儿孙一拥而上百般关切、扭头看向宋澹时又恼恨得双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