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柳暗处见花明,于平芜处见春山……纵未有幸亲至,亦当无憾。”
他实在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听她提起“渡江”的旧话、便要以一句相似的“春山”还她,她在那个男子眼中见到世上最明澈开阔的景致,原来在那些耳鬓厮磨的缠绵之外,她对他的敬意从不比爱意少上半分。
“好……”
她含着泪微笑,也不知自己是在应答什么,无言之际他却缓缓起身,竟在江岸之上千千万万人的注视下将手伸向她——
轻轻地……为她拂去一点鬓间的落雪。
她一瞬怔愣、凛冽的风雪让她听不清四下是否有人惊呼议论,而实际这些琐碎也根本不重要了,她该将自己的心清空、以便珍藏那人赠她的平生唯一一次九死不悔的堂而皇之——他正在吻她,以眼波吻她,以呼吸吻她,以心底最后一丝迟迟不肯散去的热意吻她。
“莺莺……”
他轻声与她耳语,含笑的目光是诱人沉醉的路引,某一刻她亦心领神会知晓那是他对她的一次清偿,原来不是只有她见不得他被霜雪侵扰,他也同样不愿她鬓间有哪怕半点沧桑。
“……我走了。”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没人预料到它最终持续了多久,中原之地狼烟四起、大江以南同样未能幸免,在这场空前的浩劫面前连太清以来的十年战乱都成了小打小闹,黑云压城山雨暴烈,鬼蜮人心终将一切拖入地狱深渊。
“朕不想听这些——”
可惜最初许多人都没能看清事情的走向,台城中的少帝甚至不愿多听前方传来的军报、只一意抓着太后离宫之事不放。
“你们只说她要去为三军践行,却没说她要离开金陵!——如今三日已过人还迟迟不归,岂不让我皇室成了天下第一等的笑柄!”
他怒气冲冲将整座扶清殿砸得一片狼藉,瑟缩的宫人早已噤若寒蝉跪了满地,被他指责的王穆和陈蒙却都神情泰然、唯独近来被抬了身份的董太妃急于上前平息天子怒火,一边打发奴婢们退下一边试图拉住自己儿子的手,说:“熹儿莫恼,为了那等不知廉耻的娼丨妇气坏了龙体又怎么值得?她定是与那方献亭私奔去了,他们——”
“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
少帝却并不领情、甚至怒火更盛地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年轻的君主此刻就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宁愿愤恨地撕咬一切也不愿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依旧听不得半点旁人对那个女子的侮辱谩骂。
董娴被骇得倒退两步摔倒在地、却仍未能得到少帝的半点顾惜,他只上前两步用力抓住太傅陈蒙的手臂,高声质问:“朕在问你!她要离开金陵的消息,尔等为何知而不报!”
“为何要报?”
相较于天子的激动失控,陈蒙的神情则是平静得几近冷漠,简短的反问不卑不亢、甚而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肃穆。
“报与陛下能改变什么?”
“改变她与君侯偷丨情苟且的事实?”
“还是改变他二人一同背叛先帝与陛下的图谋?”
“想走的人永远留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长痛不如短痛!”
句句锐利步步紧逼,尖刻的言辞直令卫熹越发羞恼,他的脸色几乎已经扭曲,又道:“可如今她不见了!难道你要朕就这么从此放她走?天下人都会知道她对先帝的背叛!父皇九泉之下如何得以安息!”
漂亮的托辞全是虚假,实则他的心中全无先帝、不过只是为了自己感到怨恨——他嫉妒方献亭,嫉妒得发狂!他夺走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甚至让她怀了他的孩子!
——凭什么?
凭什么!
她明明应该是他的!
她明明应该一生一世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这样不好么?”
陈蒙却再次用反问回答他。
“陛下与臣等都忍了如此之久,不就是为了在最好的时机将那二人龌龊的秘密公之于众?”
“方氏已失人心!与太后通丨奸的罪名便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百姓或许可以宽赦一个曾有功勋的败军之将,却绝不可能原谅一个贻害国家的无耻反贼!”
他的声音越拔越高、眼底积蓄的亢奋也越来越多,或许打从仁宗驾崩的那刻起他便背负起了保护幼主诛灭方氏的重责,曾几何时他也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而如今希望近在咫尺、他也终于看到了能对先帝有所交代的曙光。
“陛下即将成为真正的天子——”
“后无垂帘约束!前无强臣胁迫!从此政由己出号令天下,再不必仰他人鼻息!”
那是多么美好的愿景,仿佛杀了那二人之后未来的一切便都是坦途,少帝却在这近乎痴狂的呼告中颓然跪倒——他痛得弯下腰去,王穆大惊失色试图上前将他扶起,而他只体统尽失地在自己的臣子面前落下眼泪。
“可朕不想失去她……”
软弱的承认是溃败,他不愿相信自己竟爱那人爱到如此卑微可笑的地步,剧烈的痛苦令他恨不得亲手挖出自己的心、再狠狠将它丢进火里烧成灰烬。
“朕……还想再见她一面……”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那曾有她痕迹的宫阙已被他亲手毁得七零八落,琼英的幽香渐渐飘远,其实无论他在何时伸手都注定无法留下一丝一毫。
“她会回来的……”
崩溃之际却还是太傅轻轻抱住了他,苍老的手是那么干枯无力,可陈述的语气却是那么果决笃定。
“老臣向陛下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