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太深的话、他自己兢兢业业地奉行了一生,本当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慢慢说给自己的独子听,那时却不得不在一壶酒被温热的短短几刻里一口气说个干净——他们生了一副极其相似的眉眼,都是那么深邃英俊,也注定都要在明暗交杂风云际会处看到最含混壮烈的风景。
月色澄明至极,映照着方贺缓缓从怀中取出的一枚玉令,其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方”字,便是方氏主君用以调遣颍川神略军的凭据。
他将它递给方献亭,后者却并不敢接,只皱眉道:“父亲,这……”
“且拿着吧,”方贺语气沉静,神情清淡自然,“我近来有伤在身,过段时日阖族迁出长安恐要生出些许波澜,届时万一要动兵,你便代我去。”
这话说得巧、好似他日还会再要回去,方献亭心绪微弛,终于还是在父亲的又一次催促下伸手接了过来;方贺似了却一桩心事,神情越发柔和起来,或许那就是他一生中最为轻松的时刻,也或许……亦是最流连不舍的时刻。
“好了,回去歇息吧,”他对独子摆摆手,再不回头看他了,“你母亲总说我让你太过辛劳,今日可不能再落她以口实。”
气氛至此像是忽而变得疏朗了,方献亭心底的不安之感也略微散去一些,看一眼炉上温着的热酒,他低眉说:“我陪父亲同饮。”
方贺扬眉一笑,看神情似还颇有几分嫌弃,道:“要喝酒另叫人给你烫,今夜只此一壶,分你一杯已是十足客气。”
方献亭失笑,与父亲相处却难得有如此亲近随性之感,片刻后还是顺着对方的意起了身,一拜后转身离去了。
方贺目送独子的背影消失在后园近处,再回头垂眸看向手中的酒盏眼中的笑意便渐渐消退了,复而举杯邀明月,勉强对影成三人。
贻之,为父可与你同饮千杯酒。
但今夜这一杯……却只宜我独酌。
第38章
次日一早帝宫之中传来消息:晋国公府因涉金雕绢书一案而为今上罢官夺爵, 方氏阖族回迁颍川、十年不得再入长安。
此讯一出满城皆惊,无人敢信那护国三百载之久的颍川方氏有朝一日竟当真会为天子贬黜,甚至连爵位都被无情褫夺!骊山之事分明另有内情, 难道陛下便当真如此决绝、为了保一个贵妃所出的庶出次子连方氏这样的至忠至善之门也要舍弃?
而还不等各府回过神来便又听到另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方氏主君,前晋国公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方贺——
……于家中自戕了。
那日无雨无雪天色极阴。
消息传到荣兴坊, 宋府上下骇然至极未敢置信, 长子宋明卓亲自出去打探,回来时面色苍白、说已瞧见国公府外挂起了丧幡;宋澹恍若失神,一旁的宋泊亦哑口无言,不久后门房又来报、说有国公府的下人求见, 宋澹眼前一亮、连忙让仆役把人迎进来, 对方却是一身丧服双目含泪, 对宋澹下拜后只说:“国公有一言托于左丞,称往后东宫事……便要请宋公多担待了。”
一句话彻底扯碎了宋澹心底仅存的希望, 他退后两步跌坐在靠椅上, 眼神涣散地自语:“国公……国公他为何……”
“他为何竟会自戕?”
与此同时宫闱之内亦乱成了一团,秦王殿下与其舅父钟曷一同入了他母妃的蓬莱殿,两人皆一语不发面色阴沉, 唯独钟贵妃在殿阁内走来走去、眼底依稀露出几分喜色。
“好,他死了是好事……他死了方党便群龙无首, 太子也完了——往后再没人护着那个病秧子, 陛下一定会……”
话音未落耳边便落下一声重响,原是她兄长钟曷狠狠将手边茶盏摔碎在地,微呈碧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沉声言:“娘娘以为这是好事?”
钟贵妃一惊, 被兄长这般凶戾的模样骇得心尖一颤,语气一缓, 颤声问:“难……难道方党还另有什么图谋不成?”
图谋?
……是啊。
他方思齐左右朝局数十载、自不是那有勇无谋的赳赳武夫,此次不惜豁出一条性命也要一搏、分明是要——
“置之死地而后生……”
钟曷的双拳紧紧攥起,扭头透过蓬莱殿的宫门看向远处的甘露殿和太极宫。
“他们方氏……是在逼宫。”
朝堂之上权术诡斗百般迂回繁复,可当消息传进平芜馆时宋疏妍想到的却只有方献亭一个罢了。
他……
父亲骤然离世,无论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方氏之内必已大乱,加之如今朝内骊山金雕一案尚未平息、东宫又在悬崖之畔,他所面对的情势……已然艰难到旁人无法想象。
……他该怎么办?
她坐在平芜馆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抬目时仿佛还能看见两日前他在这道门外低头宽慰她的样子,声息平缓眉眼深邃,在她眼中原本就像平芜之外的连绵春山。
……她忽然很想见他。
尽管她知道……即便见了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面来得很快。
方氏主君骤然薨逝,几乎满长安的名门贵胄都要赴其府上吊唁,宋氏自然也要去的,乘车之时却见城中道旁萧索冷肃,间或还见西都百姓披麻戴孝焚烧纸钱,东西两市皆有停市哀悼的传闻,自古繁华的天下第一帝王州像是忽而萧条起来了,明明天未大雪却又分明被裹上了一层霜白。
……便是帝王大丧也不过如此。
宋疏妍透过车牖默默向外看着,心头的沉重与悲凉之感又莫名翻涌起来,即便她与那位声名煊赫的方氏主君仅仅只有一面之缘,即便她年纪尚轻、并不像这城中许多百姓那样亲眼见他带兵平乱舍身护国,可近乎庄严的敬意却依然在心下升腾,她一时亦难以解释它的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