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原原本本地传进了围墙内,公主听着刺耳,免不得更关切沈穆会如何回应,于是将耳朵贴的更近。
“何故不来?是四神足踟蹰不敢下楼,还是怕人以为你攀高接贵,毁了自家清流的名声?”沈穆的声音一路冷下去,恍惚让人以为这初夏的夜,竟倒起了春寒,“冬病夏治,与其在此地肝肠寸断,裴谏垣不如服一剂温胆汤,养一养自己的鼠胆。”
裴长思闻言勃然大怒,然而他是持重的读书人,再怒都不会显露,只听有急速的脚步之声,显是他拂袖而去了。
李仙芽在墙内听着,心里没来由的痛快起来。
她把裴长思视为臣子,自不会把他那日面对卦仙儿的怯懦放在心上,也没去细想他拒绝同自己做戏的缘由,此时听沈穆对他说出的刻薄之言,竟觉出几分道理来。
不喜欢才会无视,哪怕他怯懦、思前顾后,这都同自己无关,自然不会细想。
可沈穆呢,自己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转身回去了,还要折返回来在墙下窃听。
裴长思说他帘窥壁听,该是错认了吧?他是皇帝舅舅的亲信心腹,宫闱里的一切,都该是他的职责,也许是巡行至此地,恰好瞧见自己与裴卿交谈,躲避不能才在树影里静候罢了。
所以他实际在躲着自己?
李仙芽想到这里,就有些失望,听着围墙外的世界安静如井,心绪低落下来,视线移开菱形花窗,背靠着青墙,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仰头去看夜空,云海尘清,明日天晴。
天晴也无趣:看水、看烟、看九州池上的景,若是走到至西的墙下,听一听宫墙外的鼎沸人声,倒有些意思,可没可心的人陪着,也许不多会儿就腻了。
如此想来,若不是还怀着不日就能去海外见阿娘的憧憬,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待在九州池苑里,可真是闷死人了。
真想不通,从前的十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好像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意兴阑珊过。
公主想啊想,想的脑壳都痛了,于是直起了腰,往池苑的大门处走去,扒着门柱往右边龙柏树的树影下看了看,那里只有早发的蝉在鸣叫,一束穿花透叶的月光被切割成叶的形状,落在泥上。
她早料到沈穆不会在,然而当真看了个空,还是些许失望,收回视线,再往左边林荫道看去,却叫凭空而来的眼前人吓了一大跳。
他离的不算近,三五丈的距离,分明是薄汗微生的初夏夜,他却带了一身的冷清。
公主下意识想转身就走,却又觉得不能如此狼狈,生生止住了想逃的双脚,把眼睛里的窘迫往回收。
“九州池又闹金蟾了?劳累你去而复返。”
“去而复返的,不只有我。”他的语气很平静,顿了顿之后道,“裴谏垣,他已经走了。”
初夏的夜风莫名使人燥热,李仙芽的手心攥出了一层薄汗。
这人讲话很直接,永远不懂得迂回婉转,直截了当的就拆穿了她的去而复返。李仙芽原本无言应对,却又听见他下一句提起了裴长思,虽没听明白他的用意,却正好有了应对。
“裴卿心淳气和,情真意切,我担心他心有郁结,才会去而复返。你既看见他了,索性问问你——他刚才走的时候,神情好不好?”
是了,他既认为自己是出来看裴长思的,索性认了,一定不能叫他看出自己的本心。
沈穆哦了一声,向前走近了些,走进了光源不明的昏黄色里。
“他有什么好看的?”他道。
公主闻言顿时语塞,仔细看他,光照在他的侧脸,显得肌骨如玉。
“就你好看?”李仙芽只有反问,“又不是巡夜的禁军,也没有逮金蟾的圣旨,做什么在我的宫门前溜达来溜达去?”
公主还记着他的仇,话说着说着,就有些变了味儿,像是和他在斗气。
“公主在气什么?”他略过了公主的问话,低声问道,“裴谏垣温文尔雅,想来不会惹公主生气。”
“字字不离裴卿,怎么,你很在意他吗?”
李仙芽把手里的灯向上提了提,想要看清他眼睛里的情绪,然而他却将眼睫垂下去,笑了一笑。
“不在意。”他说,“我不过是想看看穷奇。”
又转开了话题,李仙芽开始佩服他了。
“……也许是到了生地方,下午的时候总在那儿叫唤,我那时候在专心看着裴卿写字,时不时就被它的叫声打断。”
提到狗儿,李仙芽身上莫名而起的刺儿就倒下去了,她到底还是温和柔软的女儿家,一边说着话,一边允他进池苑里来。
“它平日里并不爱叫。”沈穆在公主的身侧走着,应她一句之后,将公主手里的小灯接过,才接着说道,“该是看到了忿忿不平之事。”
他意有所指,公主却浑不在意,只感受到了他的手指从自己指尖掠过的触感,冰凉凉的,像冷玉。心跳随着这一下触碰,揪了起来,使她喘不上气。
“我哄它了啊,后来越性儿把它放了进来,同我和阿耶一道坐着。”她好容易匀停了呼吸,方才看了沈穆一眼,见他行路的姿态四平八稳,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很闲绰的样子,便说了句俏皮话,“狗儿都知道亲近我,你却避而远之,可见狗随主人这句话,是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