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162)
赵洲止住了哭声。
也歪着嘴唇,朝她笑。
她怕自己会留遗憾,便自顾自地说出怕来不及的话:
“我很感激当年嬢嬢生下了我跟弟弟,嬢嬢敢爱敢恨,是个特别勇敢的女子,也很感激爹爹,将我们带回了大辉,又给了我一个家。
我知道,爹爹希望我成为整个大辉最快乐,最幸福的小娘子,爹爹也已经做到了,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过得很幸福,也很快乐,无忧无虑的,作甚都很开心。
爹爹有因为我而做错事,我愿意替爹爹赎罪,我可以去承担那些世人的责难,那些冤魂的索命,来换爹爹长寿安康。
如果爹爹因为没了大辉,没有保住弟弟,而悔恨、惭愧,那我希望爹爹放下,因为属于我们的大辉已经不在了,无论我们再怎么悔恨,那个我们所爱的大辉,它已经走了,回不来了。”
曾经,复国和报仇一度也是她的执念。
她为了报仇可以去死,为了复国,她害几条人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后来,她看清了事实。
这个大盛比她的大辉更好,落后的终将会被抛弃,没有用的也该被丢掉。
大辉不仁,终将泯灭,君王不义,终将自毙。
赵洲不断抚着她的脑袋,手指弯曲,却很令她有真实感,她将他的膝头抱得再紧了些,“我们没了大辉,还有彼此啊。我有两个爹爹,无论是哪一个,都很爱我,思及此,梵儿会觉得幸福,此生也无憾已。”
她有牵挂的家人,交心的挚友,也跟一个郎君两情相悦,有过夫妻之实,爱恨嗔痴,已皆由她自取体味,此生,确实无憾。
若非说有憾,便只针对一人。
最大奸佞未除。
杀亲之仇未报。
赵洲起先温情地点着头,眼泪哗啦哗啦地打在她耳朵上,可忽然用力揪了揪她的耳朵,将她那块肌肤揪红,而后咿咿呀呀地摇着头。
赵令悦无措地起身。
“爹爹放不....不下.....仇.......要报......”
而后,自打着自己耳光喊叫起来,口齿大的竟清晰了许多,“.....要报,要报!........不报!不能报!报,报!要要!”
他言语失序混乱,浑身抽搐着,差点痉挛着跌下床。
赵令悦忙起身捞住他的身子,觉得怀中的只有一副骨架。
他已经瘦骨如柴。
她用手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安抚:“爹爹,爹爹别激动.....你想说什么梵儿都会认真听的。”
赵洲还有些间歇性的癫痫症状,一旦疯病起来,神智也不清醒。
赵光吸着气,将激动的赵洲扶上床,“六哥,六哥,你讲这么些话药都凉了!躺好躺好,让梵儿给你喂药啊,乖,乖。”
他像哄小孩睡觉去那般,一下一下,边用袖子擦面,边缓缓拍打赵洲的胸口。
赵洲这才瞪着眼,呼吸平稳了下来。
赵令悦趴伏在床边牵住赵洲一只手,他掐的她再疼,她也没有挣扎。
赵光匆匆去倒了汤盅中剩下的药汤,拿了一碟梅子,一起搁在床边,“你侍奉你爹爹喝药吧,药太苦,喝前喂一颗梅子,喝完后,再奖励他一颗杏子,他就不会闹了。”
赵令悦颔首接过,捻起腌的蜜渍梅子放在赵洲嘴边。
“啊,把嘴张开。”
汤药入勺吹凉,一勺一勺地喂完。
于她,无比漫长。
赵洲最后睡着了。
赵令悦看了会他的睡容,起身退到地上,整衣修面,虔诚地将手叠在额前,举过头顶,而后手带脑袋磕地,一拜,起身,又再拜,停留在地上许久。
这便是认祖归宗。
赵光泪眼看着她行完礼,完了一桩最大憾事,好容易平复住了情绪,这才将她带出去,手脚轻放地阖上门。
他转过脸来,眼下的两个眼袋青紫浮肿,沧桑叹息。
“让他睡吧,他多睡睡,这药效便能发挥多几分......”看了看殿门方向,“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赵令悦嘴角轻颤。
赵光张开手,她扑在他怀中,赵洲即将逝去,父女俩躲在殿内的阴翳处无声依靠,自我消化这种至亲将逝而无能为力的噩耗,所带来的无边痛苦。
片刻后,她从他怀中起身。
“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赵洲揉揉她的脸颊,抚顺她额前呲出来的几缕发。
“我走了,爹爹。”
赵令悦一步三回头。
赵光也是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然而这世上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人在咫尺,终须一别。
他挥挥手。
“去吧,照顾好自己,再谈其他......“末了踌躇,在最后一步叫住她,“他失语前,只盼你能叫他一声爹爹,今天他的心愿已了,发病时说的话,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不作数的,知道吗?”
她问,“他以前,有对爹爹说过这些吗?”
赵光摇摇头:“梵儿若当真是纠结这点,待他醒来,我哄着再问问他。”
事情急转直下。
噩运来得太快,监天司算出的那一凶卦,是紫薇有气短绝命之灾,前星有血光之灾,可宇文平敬无恙,反立刻报应在了赵洲身上。
太上皇薨灭,监天司才反应过来——那颗紫薇对应的不是如今的宇文氏,而是赵洲。
赵洲是在睡梦中离魂的。
赵光发现时,他躯壳仍睡得表情黑甜,去的一点儿也不难受。
赵洲带走了赵光意念里仅存的大辉,只剩赵光孤零零一个,磕破了头为他哭灵,与赵令悦相认也许真的圆了他晚年的愿望。
此愿一实现,他便迫不及待地追随萧娥与赵义母子而去,从此,洒落掉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缕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