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得选,也许他更想做阿殷,做方大哥他们那样自由自在的人呢……只是,从来由不得他选罢了。总是这样的,人人都推着他往前,好像他不会痛,不会受伤那样。”
话落,两人皆沉默片刻。
“芳娘,”许久,顾氏却又扳正她的肩膀,低声而郑重其事地问道,“若是娘亲现在同你说,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从此安心在江都城做从前的你,你愿不愿意?”
沉沉闻言一怔。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顾氏问她,愿不愿意离开魏弃。
在这之前,哪怕她已看出来顾氏对魏弃的不喜,看出来顾氏的忌讳与回避,可顾氏从没有阻止过她与魏弃在一起。
“届时,便是天子之威,娘亲也愿意拿命来抵偿,换你自由。”顾氏说。
声色何其坚定。
几乎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可说完,她的呼吸却仍止不住地颤抖:是了,毕竟,谁不怕死呢?
那是天子,是一国之主,是万民之父,他要杀人,只在一念之间。顾氏不止是谢沉沉的母亲,还是萧殷、萧婉的生母,是萧家的主母,她要说出这句话,已是做了最艰难也最大不韪的决定。
沉沉明白,所以蓦地泪流满面。
却仍是哽咽着,摇头道:“我不愿意。阿娘,我既不愿意抛下他,也不愿意你拿命来换我。我便是死了,也绝不连累你,不连累阿殷,不连累这萧府上下任何一个人。”
窗外风过叶动,树影翩跹。
夜鸟亦似被什么动静惊动,振翅而去,
沉沉紧抱着顾氏,如少时一般,把脑袋埋进母亲怀里。
“我与阿九一起,生死都在一处,”她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牵累任何人……阿娘,你不要担心。”
阿娘,你不要厌恶他,不要厌弃我。
......
顾氏这边,有沉沉衣不解带地照料,熬药喂药、伺候穿衣散步。大事小事,都不曾假手于人。
至于萧老太太那边——便没这般好事了。
从前她病了,有顾氏这个好媳妇事事顺着她、依着她、揣度她的心意,如今,顾氏也病了,她身边就只剩下几个跟了几十年的碎嘴子老奴。
喊不动就算了,喊得动的那两个,做起事来也磨磨蹭蹭。
可真要说起赶人走,便又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跪在她床边、哭着求她可怜一家老小,容她们在府上吃得一餐饱饭。仿佛料定了萧老太瞧着性子刚硬,实际上也是个念旧情的、狠不下心来赶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位老夫人,本就打着清静礼佛的名义住得远,每日等着顾氏来跟前伺候。
如今,顾氏不来了,院子里竟如荒废一般冷冷清清。
傲气了半辈子的老妇人,这时才明白过来:她的体面也好,养尊处优也罢,其实,都是家里那位真正当家的给的。
她与顾氏因为那谢家女的事日日争执不休,早已离了心,儿子又久在外头经商,照顾不得家里……
想到自己日后的处境,这老妇人不由地悲从中来,把仆妇赶出屋去,掩面泣了一场,哭累了,方才和衣睡去。
迷迷瞪瞪间,却听到外头似争吵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小姑娘声音利落干脆:“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为何还不备午膳,祖母本就生了病,正是需要调养身体的时候,你们倒好,闲得自在,坐在这便不动了?”
沉沉领着仆妇们备好午膳,走进屋中,四下环顾,却见老太太背身向里躺着。
她连着喊了几声也不见应,转念一想,老太太向来精明,见不得她这个“家丑”,也许是装睡也说不定。
只好略微提高声音道:“祖母,阿娘恐家中仆妇躲懒,伺候不周,特地叫我前来探望。外头煮了药粥,也备了几样小菜,问过阿娘、想是合祖母口味的……我这便走了,不打扰祖母安寝。”
萧老太太仿佛没听到,仍是背着身不答。
之后连着几日,概都如此。
沉沉知道她什么意思,却并不生气,老实说,反倒觉得她不说话还好些——至少听不到那些刁钻刻薄挑刺的话,反而更乐得自在。
于是,这小姑娘每日按着顾氏嘱托,给老太太做上几样养身开胃的小菜,再配上不同花样的药粥,便当真蹦蹦跳跳“功成身退”。
没成想,十日后,这“哑巴”老太却主动叫住了她。
“坐下一同吃些。”萧老夫人硬邦邦道。
“我……?”沉沉有些迟疑。
心说你看见我,还能吃得下么,我看着你吃,我胃口也不好呀。
老夫人闻言,横她一眼。
再开口时,语气却莫名软化了些,只道:“你做的东西,难道你吃不得?坐下罢。”
沉沉想着人毕竟是长辈,只好坐下,陪她喝了碗粥。
回去同顾氏说起此事,顾氏沉默片刻,却忍不住摇头叹息:“人老,便会变,老了,心也软了。大概是见着你,想起心中故人……也罢,便由她去吧。”
沉沉没有问自家阿娘,所谓的“故人”到底是谁。
后来,反而是某日听老太太在桌上不经意地提起:“我从前亦有个孝顺女儿。”
她好似忘了沉沉还坐在旁边,兀自地陷入久远回忆,面上表情时而怀念,时而忿忿。
“阿蝉,她自幼性子娴淑柔顺,这江都城里,认识她的,没有不夸她的,都说娶了她、得是多大的福气,相夫教子,宜室宜家……可后来……后来,她却非要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