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从书架上找出从前放安神香的盒子,捻了一块扔进香炉。
闻得幽香渐起,这才深深呼吸,绕过新添的碧玉山水屏风,向里殿卧榻走去。
谢沉沉果然蜷在榻上,睡得正沉。
然而上京不比江都冬暖夏凉,便是她多留了个心眼、睡前把殿中的窗户都给支起,那依稀的热风也解不了什么暑气,反倒蒸炉似的,把她“蒸”得额间全是星星点点的汗意。
她眼睛紧闭着,仍时不时扯动前襟,露出一片雪似的肌肤。
魏弃的眼神落在那片玉白的颈上,定了许久。
说不上什么意味。
只是,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轻飘步子,竟也不知觉踩得重了几分。
他自己没觉察,却把窝在床头睡觉的谢肥肥吓得窜起。这厮方才险些认不出来给它饭吃、养它长大的谢沉沉,却把几次险些宰了它的魏弃记得比谁都清楚。魏弃尚未走近,只与它打了个“照面”,这狸奴顿时飞也似地跳下床,越窗而去。
想来还没调整好见杀神的心情。
魏弃本也没打算理它,倒是沉沉睡得迷瞪,被狸奴又跑又跳的动静惊醒。
眯缝着眼、眼角余光瞥见床边坐了个人,便知是魏弃回来了。
她伸手拉了拉他衣摆。
魏弃“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不知从哪找来一把纸扇,坐在榻边慢悠悠给她扇风。
沉沉早已被热得昏头转向,此刻终于从难耐的炎热中得了几分清凉,不由一笑。磨磨蹭蹭,终于躺到他腿上,睡蒙的鼻音尚未褪去,又懒懒道:“殿下去那么久,”她问,“可是同陛下……说了些什么?”
“不过一些琐事罢了。”
“琐事?”
哪个锁。
字不常用,她便不认得,问完了,疑惑地歪歪脑袋,半睁不睁的眼睛瞄着他。
“就是闲散杂事的意思。”魏弃说。
说话间,少年牵过她手掌,指尖作笔,在她掌心慢吞吞写下个“琐”字。
沉沉觉得痒,把手往回抽,可那莲心似细嫩的手掌叫他攥在手里,半天也挣不开。魏弃拉着她的手,用了些力,又慢慢松开。脸上表情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谢沉沉。”
许久,这少年方才低声说:“婚期定下,我们成了婚,便回定风城去。”
“嗯。”沉沉点头。
这本就是早说定了的事,她半点不惊讶。反倒是依偎着他那冷玉似的身子“解暑”,不多会儿,眼皮又渐渐耷拉下去。
眼看快要睡着了。
“魏峥叫我替他杀几个人。”却听魏弃又道。
“好……”沉沉下意识地应声。
话到一半,忽的一顿。
她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魏弃竟是对当今天子直呼其名,听到要杀人——不是战场上兵戎相见,而是没来由地杀人,眉头更紧皱起来。
眼睛睁开,她手撑在魏弃膝盖上,慢吞吞直起身来,问他:“杀什么人?”
“……”
“为什么要杀他们?”
魏弃说:“北疆一战,中饱私囊、暗度陈仓的人不少。”
阿史那金被俘入京,朝野震动,潜伏在野的突厥人早已蠢蠢欲动。
上京风雨欲来,半年多的光景,朝中已然换了一轮新面孔。可这还远远不够。
魏峥太需要一把好用的刀,一把“师出有名”的刀,既杀得其所,又不会污了皇室的声名。
只可惜,大皇子魏晟,注定是未来的大魏天子,贤君如斯,焉能掌刀。
至于三皇子魏骁——
这把刀,若是放在赵莽的侄儿手里,又太不稳妥。
放眼上京,再没有人比魏弃更适合做这恶人。
魏弃心中冷冷一笑。
却只低垂眼睫,拾起方才随手搁在枕边的纸扇,又重新给她打了两下扇子。
直把她鬓边散乱的碎发都吹起,见她人还傻愣愣坐在原地,心中才浮起几分失笑意味,又低声道:“婚期也定了,定在腊月初九。”
还有半年。
这半年,他身在上京,便是把咽喉递到了魏峥面前。
但,也只有半年。
今日他已在群臣面前立下军令状,待到成婚之后,便领兵再征北疆,收复雪域八城。
魏峥既点了头,如此,便是君无戏言。
四个月罢了……
从前十一年也不过弹指间,遑论四个月的短短光景?
沉沉见魏弃脸上表情几经变化,一时似现微怒,一时风平浪静,也拿捏不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要杀的,是妨害了北疆战事之人,想了想,似乎也不算滥杀无辜,心里翻覆的思绪总算平复了些。
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好罢,”她说,“阿九,总归我们是在一处的,你有什么都要告诉我。往好了想,待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便在定风城了。可惜又要打仗……到那时,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分明害怕打仗,如今却不得不借战事脱身。
魏弃默然不语,眼神掠过她低落神色。
不知怎的,忽又想起来初时相识那些岁月,拼了命在他手底下求生的小宫女。想起她为了活下去泪涟涟的眼睛——
他想说什么,却被外头袁舜的声音打断。
一听到要传膳,谢沉沉原本灰沉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倍不止,“腾”一下从他怀里坐直身来。
这下,想说什么都没说头了。
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