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痴坐于榻边,心头席卷而来的无助、无奈、无言,令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哀哀褪去,犹如重病之人般面若金纸,唇齿抖簌。
赵莽说:“阿蛮,你要嫁,只能嫁给一个能护得住我赵家军,护得住你的人。三郎做不到,你比谁都清楚。”
“不……”
“三郎若是做得到,若是真的受皇帝器重,北疆之战,便理应由他领兵。可是,结果你已看到了。”
赵莽的语气平静而残酷:“他受制于人,不下于如今的你。娶妻尚且做不得主,未来又如何能护你于羽翼之下。便是娶你,也不过是为了我赵家那二十万大军,娶你做镇宅的虎符。他真正待你如何,你心中难道不明?”
“……”
“他如今尚不痴求男女之情,一心掌权,尚能对你存有几分敬重关爱。可来日,若他真的遇到心爱之人,以你的脾气,又岂能与那女子和平共处——到那时,你当如何?”
女儿若嫁给魏骁,也许相敬如宾得一时,可这强扭的姻缘,却迟早有决裂之日。
或许,正如观音奴那怪梦所述,这姻亲结成,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赵莽想。
他要为她找一条退路,也要为那二十万赵家军寻一个足够信服的“靠山”。
这便是为什么,分明可以让魏治一人去请,他却偏偏要赵明月乔装出府,亲自将那魏弃请来。
明知请不到。
明知会闹出大动静——
可他正是要让这动静翻天,让端坐于龙椅上、与自己斗了半辈子的那人知道,是他,要见魏弃一面。
到那时,便是魏弃不想来,迟早,魏峥也会逼那少年来见他一面。
而他如今还强撑着一口气,便是为了等到顾离的儿子,来见自己这最后一面。
赵明月望着父亲沉凝的眼,身心如坠冰窖。不由地,又落下两行泪来。
可这一次,赵莽没有轻拍她的肩安慰,没有退让——更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阿蛮,”他只是说,“你是赵家女不错。可你身后的二十万赵家军,从不是你的踏脚石。他们打了半辈子的仗,早已累了。就让他们……安享晚年吧。”
“让他们,也有个山靠,有条路走,安生地,活过这一辈子吧。”
*
魏弃于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踏入这座死寂无人般、静得落针可闻的平西王府。
走时轻手轻脚,未曾惊动朝华宫中、睡得正熟的枕边人。
夜色漆沉。
赵韬将他引至赵莽面前,不放心地望了一眼自家主人,在其眼神示意中转身退下。
屋内陈设简朴,唯独浓烈的药味近乎呛鼻。
卧榻之上,男人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两颊深凹,已见迟暮之气。
见到魏弃,那浑浊的双眼中却仍是浮现一丝难掩的惊喜。
赵莽手扶着床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仍试了几次皆不得法,累得气喘如牛。
魏弃在旁冷眼看着,问:“何故执意见我。”
赵莽没有回答。
男人满头大汗,两臂青筋暴起,一心撑起自己衰败的身躯。足足半刻钟的功夫,他终于勉强半直起身,靠在床边、咳嗽不止。
唇边见了血。亦浑然不觉,脸上反而露出一抹心满意得的淡淡微笑。
只不过很快,那笑便随着他开口的动作而掩去。
“半年前,顾华章来见过我,”他说,“他把当年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的病,便是从那以后开始发作。想来,心气已折,所剩时日无多。”
“……”
所以呢?
魏弃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眸子敛着,血气与冷意都往里收得几乎看不见。
赵莽却看出他沉静表情底下的不耐,干裂的嘴唇扯出一道自嘲的笑意。
半年多了。
百余个日夜,他该悔,该愧,该恨该怨的事,早已翻来覆去,在这天光无尽的日子里想了无数次。
是以,如今真正面对想致歉、想补偿的人时,心情反而平静得无可复加。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他自会咬碎了、嚼烂了,永远地吞进肚子里,黄泉碧落,若真还能再见顾离一面,他愿长跪千年向她忏悔。
“是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面对着眼前的少年——望着那与故人七分相似的容貌。
终究,却只有挤出颤抖的一句:“阿毗,我也对不住你。”
可笑如斯。
“王爷多心了。我与王爷不过数面之缘,既无恩仇,也无亏欠,何来的对不住?”
魏弃淡淡道:“人之生死有命,万望珍重。只不过,若只是要道一声‘对不住’,王爷倒实在不必千方百计、叫我多走这一趟。”
不如早些死了,到地下去陈情。
为何还苟延残喘到今日?
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就想偿还昔日的血债孽债,未免想得太好了。
“还是说,王爷想听我说一句‘无碍’?”
魏弃说着,忽的笑了——那笑容竟有几分天真无辜意味。
恍惚间,犹似一派温柔。
“好罢,”他说,“那便,无碍。我母妃去时,七窍流血,疼得厉害,满头是汗,把舌头都咬破了,还不是让我活下去,不要记恨,不要报仇,若是她在这里,想必也会……原谅你的。”
赵莽一愣。
魏弃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面上显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