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力地捂住前襟,试图坐直身体——身旁侍女的惊叫声、却仿佛一瞬远了。记忆的最后,唯有自己重重跌在地上的瞬间,剧痛袭来,身下笔墨倾倒,一片狼藉。
【三殿下……三、三郎哥哥?】
【你……还记得我么?。】
前生今世,悠长岁月,却犹若, 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纵使这场梦的终点,仍然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暗无天日的黑色甬道。
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自己来时的路——
从露华宫到青鸾阁, 从青鸾阁, 到王府少有人至的东厢小院。
梦里的她, 如局外人般站在“自己”身旁,看着那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被谢婉茹带出朝华宫, 头也不回地背起包袱离去:于是,没有肥肥,没有冰冷幽寂的地宫。
甚至在那场梦里,连魏弃的脸也好似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切。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
由始至终,她在朝华宫中,只呆了不到四十日。
后来,便在堂姐的撮合下与魏骁重逢——相认,乃至定情。
好不容易出宫去,又成了他一顶小轿抬入后院的妾室。
【三郎——今日怎的这么早便回来了?快来尝尝我做的茯苓糕……好吃么?】
【瞧我栽的树,可忙活了一早晨呢。也不知明年这时,是不是就能结出上回吃那可甜的果子了?】
【别别,我的手脏……哎呀。】
那时节,他们似也曾有过情深意浓,琴瑟和谐的好时光。
只可惜后来,随着赵明月嫁入王府,成了这深宅大院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她亦毫不意外地成了那平西王千金的眼中钉、肉中刺。
昭妃常召她进宫,劝她恭顺、时刻认清身份;
赵明月更是身体力行地教会她,何谓为人妾室的规矩。
【大胆,见了王妃,为何不跪?】
【青鸾阁里没收拾干净的琐碎物什,王妃特命我等前来,亲手交还给谢姑娘。谢姑娘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日后,还是莫要再给王妃添这等不必要的麻烦了罢?】
她性子软,耳根子更软,清楚自己势不如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避其锋芒。
可饶是如此。
换来的,依旧是一次甚过一次,毫不留情的讥讽与嘲笑。
魏骁在时,她与赵明月“亲如姐妹”;
魏骁不在,整座王府里,上至管家,下至粗使仆妇,皆对她避之不及。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连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从原本能跑能跳的“野猴儿”,到渐渐卧床不起。
半月后,甚至开始日日腹痛如刀绞,上吐下泻,直至呕血。
宫中的太医来了几回,竟都查不出病因,只能任由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彼时魏骁出征在外,不过半年。
而她也不过用了半年——便被耗空了这具身子最后的生气。
侍女哭求她再撑一撑,定能等到魏骁归来。
【若是王爷在,绝不会坐看府上那些两面三刀的狗奴才欺侮姑娘。王爷待姑娘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
【姑娘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姑娘若是愿意争,哪怕、哪怕青鸾阁里那位……也不得不忌惮。姑娘为何不争?为何不为自己搏一搏?】
她听得苦笑,唯有闭口不答,心道,不是她不争啊。
只是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灌入喉,望不到头的、了无生机的日子摆在眼前,她实在觉得很累。
累得不愿再睁开眼,更不愿再自欺欺人地咬牙度日,不愿再骗自己,那夜听到魏骁的梦呓、只是自己夜不能寐催出的幻觉。
她只盼着自己能死在魏骁归家之前。
到最后,亦果真如愿。
却在这不知是真是幻的梦里,瞧见了那时没能看见的一切,看见在自己死后,拥着那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尸体,痴坐了七日七夜的魏家三郎,看见那只——盛着她焚骨之灰的雕花玉盒。
直至临死前,魏骁仍抱着那只玉盒,要与她的骨灰同葬,共眠于永夜般暗无天日的皇陵。
【还请皇兄开恩,圆弟此愿,如此……终算死而无憾。】
只是与她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妾室葬于一穴,便足够“死而无憾”了么?
记忆中,曾不可一世、剑指王座的魏三郎,在这梦里,竟苍老得令人陌生。
而她站在他的床榻边。
居高临下,望向他死前衰残的脸,听着他急促得不能自已的呼吸,和无可抑制、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竟忽觉悲哀至极——这一生到最后,她与他,原来都不得已,只能选择用死来困住彼此:
露华宫中,她与他重逢时有多么开心;
王府东苑,撒手人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便有多么决绝。
她恨他。
也许,在他前半生汲汲以求于王权,夙兴夜寐不敢懈怠的日子里,他的唯一一次从心而行和“破例”,便是违背昭妃的意旨、强娶了她这样一个,与他并不般配的女子。
可纵然他给了她、自以为世间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宠爱与眷顾,却由始至终,连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恳切的愿望是什么,都从未了解、也从未尊重过。
所以,他才明知自己喜欢她的生机勃勃,却将她困在死气沉沉的王府;
喜欢她的笑颜如画,却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容变成一张欲盖弥彰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