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再是谢沉沉所熟悉的那个、只会低头嘤嘤哭泣,永远美人垂泪、楚楚可怜的谢家堂姐。
众人拉不开她,扭不动她的手臂,她于是就那样拼命地抓着、挠着、厮打着。
在那些或惊恐,或嫌恶的目光中。
她终于感受到,自己人生中头一回,做了一回“自己”。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
谢婉茹笑得像哭,死死掐住魏晟脖颈,两眼红得几乎滴血,“我只知道,阿璟,他是我十月怀胎,忍了多少痛,吃了多少苦才生下来的——他不是个叫你们随意拿捏摆弄的东西……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你们这些视骨肉亲情为交易,视“尊贵”血脉为命根的贵人,又怎么会懂?
怎么会懂?
“阿璟——!阿璟!”
她被人押下拖走时,两眼仍紧盯着方氏怀中、哭得不住抽噎的孩子。
“阿璟啊……!”直到声音渐弱下去,再听不到。
像一匹破布袋般,被人拖拽着丢入柴房中。
她身上无一处不痛,眼泪没有停过,却竟觉得平生从未有过的痛快。
在这波云诡谲的权力漩涡中,谢婉茹想,自己终究是个不伦不类的异类。
或许,从某一刻开始,从她意识到,自己是个“人”而非任人宰割的贱婢开始,从她明白了骨肉亲情是相依扶持而非攀附交易开始,她就注定不会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所容。
可是……
可是啊。
她想起魏璟脖子上那块巴掌大的金锁,想起那片金锁上端端正正刻下的字,忽在泪眼中笑起。
这一生,到最后,终不是无依无靠,一叶孤舟。
“沉沉……”
她不后悔。
【二姐,那天你我分别之时,我怎么同你说的?】
【你、你要我好好保重。】
【错!】
【……?】
【我让你,好好识人,不要轻信他人……!】
往事种种,恍如昨日。谢婉茹笑出泪来。
……不后悔啊,终究是,不后悔。
*
行“炼胎之法”,倒行逆施,早已掏空了沉沉身体本就薄弱的那点底子。
她养在房中,吹不得风,受不得冻,是以,小小婴儿的一记“窝心脚”,竟也让她足有十余日卧床不起。
呕血呕得多了,后来,她甚至有心同陆德生打趣,说自己喝的补药到底有点作用,不然,光是呕血,也早都把这辈子的血都吐光了——只可惜,陆德生笑不出来、寒着脸不说话,她便又有点犯怵,最后,索性也不说话了,只抬着头,望着床帐直叹气。
再这么下去,没病也得闷出病来。小姑娘郁卒地想。
也因此,她非但不记恨,时日一长,反倒有些想念自家那活蹦乱跳的小侄儿来。
有好几次、借着杏雨梨云布膳的工夫,她都忍不住旁敲侧击问及她们皇孙今日可有入宫、有没有听得什么消息,为何连着这么多天都没见堂姐带着小侄儿来过云云。
可惜,从她们那里得到的回应,也无外乎就是摇头,再摇头。
沉沉心知问不出结果,神情一日赛一日地憔悴下去,整天唉声叹气个不停。
末了,还是陆德生看出来不对劲,终于拉下脸来,同她“劝解”了两句。
当然——脸色仍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
“你那日动了胎气,若非平日里那么多上好滋补的药材养着、吊着命,”他冷声道,“倘若小产,孩子如何暂且另论,你的命是一定保不住的,你说,她还来不来?敢不敢来?”
“可我这不是……没事呢么……”
沉沉叹气:“我没怪她,也没怪阿璟,他连话都听不懂,难道还能是故意踢我一脚不成?”
“你不怪自然有人会去怪。”陆德生眉头紧拧。
他其实是担心——沉沉看得出来,陆医士是个好人。
只是对他而言,温言软语大概是上辈子的事,他表达情绪的方式,亦无外乎是冷脸蹙眉或面无表情两种。最最“心疼人”的时候,也不过是许她多吃一口蜜饯而已。
他本就不赞成她用这伤身续命的法子替腹中的孩子换一线生机,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连每天来盯着她的次数,都不知不觉间多了不少。
沉沉只好收了顶嘴的心思,继续望着床帐叹气:整天关在房里,困在床榻上这四方天地,她的世界似也浓缩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与其说她想念魏璟,不如说,她是在想念他带给她那点稀薄的活气,想念二姐与她说话时,那种只有亲人间才能会意的抚慰与安心。
魏弃远在千里之外,她想见也见不着。
如今,整个上京城里,她只剩下堂姐一个信得过的亲人——勉强,还能再加上一个话都不会说的阿璟。她又怎么能不想呢?
毕竟在别人眼里,甚至在陆医士眼里,她都早已是个一意孤行亦足够坚强的“大姑娘”了。
可在二姐跟前,她却仍然还能做她心底那个十六岁的、幼稚不懂事的、会和阿璟抢蜜饯吃的孩子。
“唉……”
这么一等,就又等了半个月。
十月二十六,是她早和堂姐约好要一同过的生辰。
前两年,次次匆忙,她没来得及好生替自己庆祝过一次,心头却还是隐隐期待着。是以这日,一大清早便醒来,外头天光尚未大亮,她便瞪大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的四方天。直盯得太阳升起,阳光洒落窗棂,这才笑着喊起杏雨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