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一跳,他低头,看向正撞在自己胸前的那只脑袋。
......
沉沉从袖中掏出那面不离身的镏银手镜,欲哭无泪地,照着自个儿额头上那一滚圈的红印。
——无他,全是被这不长眼的小子胸前那堆珠珠串串给“磕”的。
“你、你为何走路不看路!”
是以,又惊又怒之下,连撞自己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声讨的话已先一步说出口。她捂着脑门,一脸吃痛。
“是你杵在这挡路。”阿史那金却只冷冷回嘴道。
他在上京为质两年,大魏官话,多少听得懂一些。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和眼前的魏人女子“平等”地交谈。
不过是撞了一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在草原上,铆足了劲想撞到他怀里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思及此,男人眼神落低,掠过她身上那件长及委地的绯色锻裙:上以暗金织线,绣以流云雪羽,一看便知是顶好的料子。
配以玉簪螺髻,环佩叮当,通身富贵——无论怎么看,这女子都不像今日梨园中随处可见的无名侍女,倒像个身份不低的世家女子。
偏选在今日,傻愣愣杵在这梨园中,还不是本就抱着从那赵王姬挑不中的男人里“捡漏”的心思?
“你……!”
沉沉听他恶人先告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刚要回嘴,脑子里,却仿佛有根筋突然一颤。
记忆的阀门轰然开启——她回过神来:这个人,说的分明是突厥话。
而她此刻是解十六娘,不是谢沉沉。
解十六娘,理应是听不懂突厥话的。
沉沉傻在原地。
许久,方才捂着脑门,有些僵硬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史那金见状,轻哼一声。
抬步欲走前,目光却终于从上到下,颇挑剔地打量了面前这“胖姑娘”一眼:
白得过分的脸,弯如新月、却愈发衬出面若银盆的眉;鼻子生得秀气、鼻梁却有些微塌;唯独嘴唇倒是红艳,可,一眼便知,皆因抹的口脂作用斐然——总的来说,便是五官之中,哪一样都不算出众。
但奇怪的是。
纵然每个五官都称不上格外出众,组在一块,却又有几分和气温良的美。
尤其那双眼睛……
脑海中的记忆有一瞬模糊。
【你,还活着?】
不知怎的,时隔多年。
他竟忽又想起那昏暗无光的地牢中,扑在栅栏外、拼命向他招手的魏人少女了。
还活着?
没有被英恪杀死?
他害怕此刻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人,只是她尚未离开人间的一片魂。
那少女闻言,却一脸古怪地歪了歪头,反问他:【不然呢……你以为我死了?】
剔透分明的眼底,映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满面涨红又难掩喜色的自己。
而此时此刻,他亦同样只想到这个词,剔透分明——来形容眼前这陌生魏人女子的眼睛。
纵然时隔经年,故人早已化为白骨,可陡然的这一眼,仍是让他不受控制地一阵恍惚。
【你,你喂我吃的是什么?】
【毒药。】
【……】
【第一次吃这种‘毒药’吧?我可是从小吃到大。】
分明身着囚服,困于牢狱,满面污垢,发似蓬草。
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可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来,那种互相依靠取暖的信赖,甚至无可取代的……依赖感,竟仍是远远压过彼时心头翻涌的惶恐不安。
所以,他想。
自己大概……也许,是的确喜欢过那个女人的。
也许一瞬,也许更久,但,至少都是喜欢。
他本就是最尊贵的草原王子,平生拥有的女人无数,每一个,皆是爱恨随意,不求结果。
唯独这个女人,令他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奢望——却,终归也只是奢望而已。
一个与他为敌的魏女,一个毫不留情给他下毒、利用他的细作,甚至于,她还是那个疯子的女人。
他纵然喜欢过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
他看着眼前少女几分不解,几分惶惑的眼神,牙忽然莫名地疼了起来,不由地伸手捂住腮帮。
殊不知,与他四目相对的某人,心下又是另一番的惊涛骇浪,趁他不注意,当即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阿史那金!
是他没错,可是……阿史那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沉沉懵了。
“十六娘!”
不远处,却忽传来一声焦急的轻唤。
她闻听此声,顿时如见救命稻草,满脸喜色地循声望去,正见方才被人叫走的七娘,与魏治一道并肩行来。
四目相对间,解如星的目光在她和阿史那金两人中来回逡巡。
末了,却忽的加快脚步,几乎小跑上前,伸手拦在了她与阿史那金中间。
魏治后脚赶上,一眼瞥见自家妹子头上那圈红印,又见阿史那金——此人一脸不善,表情莫名。脸色亦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一家护短的,对上心气高的。
两方气氛,自是不消多说的剑拔弩张。
若非阿史那金身边那两名亲卫恰时出现,解如星亦清楚此来有正事要办、悄然在身后扯了魏治衣角提醒,沉沉险些以为阿史那金这一撞、要撞出什么收不了场的祸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