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音入密,人未至而声先到。
听见墙那头的反应,原本还老神在在的百里渠,登时一跃而起,怒气冲冲道:“如何?!我都说过,我只负责给她换脸,若不是你婆婆妈妈,我早一副药给她药倒,再疼也醒不来。”
“等她一觉睡醒,脸还给她,从此她做她的人上人,至于十六娘,依旧还是十六娘——咱们从此无亏无欠,一拍两散,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
谢缨垂眼看向自己不住抽搐的左手,脸上表情不辨喜怒。
“你还要等下去?一个月,朝廷的人已经搜查到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算他们没派多少人来,可只要留一个活口,迟早把消息传到上京,”百里渠一脸抓狂,“你那些个国家大事,我既不好奇,更没心思做共谋!”
“时机一到,我与十六娘须得尽快脱身。你……你到底想好没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跟你担保,绝疼不死她还不成么?再不然,我给她下记猛药,确保她十天半个月都睡不醒,方才十六娘摘回的狼心草、天藏花,正是这药的药引,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成。”
“……?”
“按你说的办。”谢缨眼也不眨地卸了自己左肩,任那手臂无力耷拉着,自己慢吞吞踏出浴桶。
发梢仍在滴水,背后一片湿渍,他却似浑然不察。
“把药煮好,”顿了半晌,方才开口——亦只平静道,“我亲自喂她喝。”
第115章 兄妹
谢缨手里提着食盒, 踏入谢沉沉“暂住”的南厢房时,她整个人蜷在床边,正费劲吧啦把身子弓成一只虾米, 用牙撕咬手上捆着的麻绳——打从七日前、试图逃跑却被他抓回后,她两手便被一条麻绳绑在床柱,非“人有三急”或一日三餐时, 不得解开。
许是啃得太入神,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何时有人推门进来。
“……?”
直至脸颊被人轻轻托起。
满是老茧的手指抚过她沁血的唇角,她一时吃痛, 这才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来。
“十六娘, 我——”
原以为是又被照顾自己起居的十六娘发现“不轨行径”, 她下意识想要赔个笑脸, 四目相对间,却对上双再熟悉不过的狐狸眼。
眼角朱砂一点,平添几分潋滟。
“牙疼么?”谢缨问她。
分明是温和关切的语气。
她目光微滞,回过神来,眼底却只有憎恶、怀疑,种种复杂情绪搅在一处。
末了,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英恪,”她说, “你还活着。”
你竟然还活着。
地宫一战,斗得两败俱伤。
他冒死掠她离开,整个人却也几乎被“不杀”剑横劈作两截, 肺腑重创。
按理说, 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再经不起半点颠沛磋磨, 然而,就在他二人“逃”出当天, 上京却连夜发出通缉令,举国搜捕行刺天子之贼——
【前面的人站住!都看好了,有没有见过画上这名女子?】
【所有医馆、药坊,凡有腰腹被剑刃所伤,前来求医者,一律严查。金疮药,止血草……拿去,此页药物,均停售三日,不得有失!】
【开门!开门!奉命搜查!全都出来!】
宫门紧闭,满城戒严。
沉沉对那段记忆的最后印象,时至如今,只剩耳边那些叽里呱啦个没完——听得懂一半、又有更多听不懂的突厥话。
她总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能勉强听懂的,无外乎“可汗”、“公主”、“战争”一类的词,更多听不懂的,便只有从说话人慷慨激昂到近乎激愤的语气猜测他的用意。
她想过要逃,可陷入昏迷的时日却远比清醒的时候长。
每一次醒来,几乎都在不同的地方:彼时,谢缨带着她这个累赘,早已辗转诸多“据点”。
看似繁华和乐的上京城,掀开顶上粉饰太平的画布。底下的世界,远比她想象中鱼龙混杂。
有突厥人的接应在先,谢缨最终将她藏身于每日进出上京城的菜商车队中,辗转耗费数日,躲过几轮搜查,竟也真的混出城去。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离了上京,一路驱马狂奔,昼伏夜行。
她依旧睡多醒少,浑浑噩噩。
可每一次清醒,有力气说话时,却仍是不厌其烦的、向他求证着同样的问题。到最后,几乎已成了一种执念——
她想不通。
如果四年前,那个闯入地宫带走她的“银蛇剑客”就是谢缨。
那么,四年前本就可以做到的事,为何如今又要重来一遍——甚至,宁可付出远比那时更加惨痛的代价,也要不惜一切将她带走?
【英恪,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有时,她醒在他的肩上,听见他呼哧如风箱般急促的喘息声。
他背着她,穿行于荆棘密布的山路,一言不发。
有时,她亦醒在马背上,闻得到腐肉的气味,和几乎扑鼻的腥气。
她知道,那是他身上伤口再度崩裂却得不到及时处理所致。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依旧只是把她护在怀中,紧攥缰绳、什么也不说。
直至她再抗拒不住汹涌睡意,沉沉睡去。恍惚间,似又做了个久违的梦。
梦中的他们仍是少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