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金也好,如今开口闭口喊他“芳娘”的男人也罢——他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又或者说,是自己这张脸的确太过普通,所以,人人都会把记忆中的故人套上她的脸?
说不上来的气恼涌上心头,她的手抵住他被血浸润的前襟,几乎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推开在旁,随即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去,扑倒在阿伊身上。
“阿伊,阿伊,”她轻晃着阿伊的肩,用沙哑的声音低唤,“醒醒。”
可阿伊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了探女人鼻息,发觉那呼吸顺畅依旧,这才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怒而抬头。
“你!”她瞪着他。
就算她再傻,这会儿也已回过味来:八成又是他趁她睡着、用什么怪法子弄昏了阿伊——就像他随手两下便把自己的嗓子弄得这么奇怪一样。
可是,图什么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塔娜被他的一通操作弄得满头雾水,终于忍不住问,“你……还不跑么?”
“跑?”
“阿骁跟我说过,你被抓住之后,一直关在水牢里。你是什么……呃,人质?……筹码?总之,我想,你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吧?”
她说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挚——尽管并不确定夜色昏暗,自己的神情能被看清几分,“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为什么不跑?”塔娜问,“你别看这里很小,其实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的,白天就更多了。你呆在这,迟早会被抓回去……所以,你还是快走吧。”
她说着,冲他摆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只要你不伤害我和阿伊,我答应你,绝、绝不告诉别人你来过……总之,你如果是想藏起来的话,一定找错地方了。”
“……”
“你赶紧走,好不好?”
话落,四下一片寂静。
塔娜等了半天,还以为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认真思考所以无话,心下不由一喜。
正打算再添上一把“劝退”的柴,却忽听那人幽幽道:“阿骁?”
阿骁?
敢情你就听进去了这句?
“……我的未婚夫,”她的心气顿时被挫平了大半,只好有气无力地接话道,“他和我提起过你。你也见过他罢?”
知道他的厉害吧?
“见过。”
果然。
“那你……”
“再熟悉不过了,”魏炁道,“所以才清楚,姓魏的一向都喜欢自欺欺人,还有,趁人之危。”
他面不改色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想了想,又轻声笑道:“他骗你的,怎可当真?”
“谁说的,不是骗——”
“等我死后,你要嫁人,嫁给你喜欢的、你心爱之人,谁都可以,”魏炁说,“独他不行。我怕你哪天想起来过去,恶心得五脏俱损。”
塔娜:“……”有这么严重?
诚然。
如若不是他们俩,眼下一个怕得心里打鼓、小脸铁青,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如此琐碎而散漫的对话,倒像是夜半无眠的夫妻床头私语。
塔娜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再眼熟不过。说话间,魏炁却已慢吞吞坐起身来。
身子斜靠床边,赤脚踏在地上。月光越窗,稀稀落落洒在脚背,竟也满是皮肉翻卷的伤口。
魏炁说:“你是平生没做过坏事,要长命百岁的好人,和他不般配。”
“你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
“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谢沉沉。”他说。
奇怪的是,分明是平平无奇的名字——阿史那金也叫过。
可,只有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仿佛突然就变得不一样。
沉默许久,方才静静补上后话:“小字撷芳。谢撷芳,读起来是不是有些怪?”魏炁道,“所以你说,家里亲近的人,喜欢唤你作芳娘。我自然也叫你芳娘。”
芳娘?
但是,芳娘又或者沉沉——塔娜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番。心道,都是扔进人堆里便找不见的名字呀,真的有人会喜欢这种名字么?
【她为何叫你芳娘?】
奇怪……心里……
【奴婢从前在家时,小字叫撷芳,谢、撷、芳,很拗口对不对?】
【可我阿爹非说是一个高人帮忙取的,改不了。所以,家里人……比较亲近的那些,后来都常叫我作‘芳娘’。】
她眉头紧皱,心脏忽跳得极快,不得已悄摸捂住前襟。
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静静摇头道:“你说的我都不记得,”她说,“我也不喜欢你说的那个名字。我叫塔娜。”
塔娜,在突厥人的文字中,有“珍珠”之意。
她继承自她的母亲,从生下来,便注定背负庇佑脚下土地的使命。而也正是因此,英恪才不辞辛苦地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她,悉心照顾,直至伤愈。
她记得自己曾问过他: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如果不做神女会怎么样。
英恪说,那么他就会死。
【就像你是为成为神女而活着,我则是为了找到你而活着,】他说,【在这片草原上,我是不被认可的外人。大汗欣赏我,可大汗总有一天也会离世,他的儿子们容不下我。只有你,塔娜,你能赋予我站在这片土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