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日古德的头终于深深低下。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有他颈上寸寸爆出的青筋,和嗫嚅迟疑的嘴唇。
可这迟疑分明与他身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突厥军众一样,向她透露了明白的转机。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赌赢了。
是以本该笑的——然而阿伊哭得那样厉害,吵得她连怎么笑也忘记。她便知道,阿伊八成是在搀扶中、不经意摸到了自己大氅下的身体,又怕她哭得“暴露”了自己,只好低声问:“那针刺到你的手了?……流血了?”
阿伊哭着摇头。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还在问她:“疼么?”
她一时无言以对。
却到底没说疼,也没法说不疼,只对跪倒在跟前的布日古德说:“告诉大汗,请他善待我的神使。”
而这,亦是大魏史书所载,日后千古留名的谢后,在这战场上,留下最为人称道的一句话。
“还有,我会命人把阿史那金葬在这片战场上——和所有为此战而死的将士们一起,”她说,“大汗有生之年,若要率兵南下,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皆以他爱子的血肉滋养。”
而一切新的生命。
亦会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复苏、归来。
她说着,轻推开搀扶自己的阿伊。阿伊眼中噙泪,望着她淡笑的面庞,仿佛意识到什么。末了,终是咬牙抹去泪水,俯身跪下,冲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昔日主仆,来日旧友。
这一面,此后漫漫余生,她们再未能相见。
直至二十年后,阿史那絜溘然长逝,这位历史上最长寿的草原可汗,传位于自己膝下年仅十六岁的幼子阿史那英。突厥因此再生动乱。幸而魏帝派兵相助,阿史那英耗费数年,终是平乱称王,后更亲赴上京,求娶永乐公主魏曦为妇。
在他献上的聘礼中,有一件尤为引人注目。
据他说,那亦是在同年故去的突厥大可敦,他的生母,一生中最珍惜的爱物。
魏曦好奇打开,只见两枚珍珠小巧玲珑并排置于锦盒中。
年岁的磨损并未令它失去清辉,旧友的故去,也未曾失落它的珍贵。
【你阿娜可曾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她听见祖母问。
【阿娜让我告诉您。】
而一帘之隔,有人温声回答:【您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朋友。这一次,她没有背叛您。】
曾以为轻描淡写的一笔,终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许久,只有四指的左手,颤颤合上了那只锦盒。
第142章 兰若
与此同时, 上京。
愁云惨淡的气氛笼罩着皇宫内外,早已散朝的太极殿中,少年抱膝而坐, 静静望着殿外夕阳。
陈缙在宫人的指引下一路寻来,甫一踏进殿中,见他神情安然, 仿似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冷静模样,不由暗暗心惊。
两人之间,最后反倒是魏咎先一步抬眼望来。
瞧见是他, 当即微微一笑, 唤道:“夫子。”
这便是默认了此地只有两人的谈话了。
如若不然, 在外人面前, 他总还是会叫一声“左丞”的。陈缙心下了然,当即屏退宫人独自入殿,在魏咎身旁撩袍坐下。
一如从前御书房中,师徒二人无所不谈,历史天文,前朝政治,从无避忌。对眼下日益焦灼的战事,他亦毫无隐瞒。
“前线急报, 燕军昨夜突袭赤水关……又是那奇人坐镇,引得异数频生。”
陈缙低声道:“众将士死战不退,鏖战彻夜。但赤水关, 终究没能保住。”
作为通往上京的最后一道关隘, 赤水关一破, 整个上京无异于中门大开,处境之险, 危如累卵。
眼前的一切都仿若前朝覆灭之夜的重演。
“……”
魏咎闻言,却仍是淡淡模样,面上不见波澜。
只右手撑颊,眼也不眨地望向殿外落霞,“守关的范将军如今何在?”
“领兵断后,宁死不降,战死于八方亭。”
话落,师徒俩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
陈缙叹息一声,随少年目光看去,不知是否错觉,只道今日夕阳格外刺眼,烧得灼人。
残阳泄地,为这肃穆恢弘,却亦空落、冷清的大殿带来几分稀疏的热气。
可几朝兴衰,几朝荣辱,到最后,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燕军在关内修整,距此不过百里;上京城中,如今守军不足两万,恐无以为战,只能死守。为以防万一,臣已遣人去信辽西,命兆闻尽快率兵回援。”陈缙道。
兆闻本就是天子心腹,此去辽西,与那老奸巨猾的曹家狐狸互为制衡。
若将兆闻调回,余下曹睿来应对辽西诸事,无疑是将魏弃的性命落在那曹氏手中——这样的取舍,对一个八岁稚儿而言,始终太过残忍。
可如今坐在他身边的,是年少早慧、心智坚忍的储君。
是天子给予厚望,愿不惜代价、用身前身后名铺路成就的爱子。
魏咎也许听懂,也许只是不愿让自己听懂,所以久久地沉默不语——
而这样的沉默,也一直延续到次日的朝会上。
众臣为如何应对燕军、如何尽快与辽西和谈换回人质争吵不休。本应出面主持大局的太子,高居王座,却始终冷眼旁观,仿若游离其外的看客。
“燕帝荒淫无道,早已尽失人心,自八年前败于陛下之手,更是从此一蹶不振,甘愿臣服为我北部属国,岁献朝贡……眼下竟敢出兵挑衅,直逼上京,恐怕正是听闻陛下遭奸人所害,至今受困辽西……如若不然,焉敢来犯!若不驱之于关外,何以扬我上国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