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话题无外乎是围绕着那位一夜之间重病不起,让太医们跟着日日灼心、唯恐项上人头不保的昭妃娘娘。
“听说了么?”
坐在东头的小太监眼见自己几次三番插不进去嘴,忽的,却用力挤到最中间,故弄玄虚般低声道:“朝华宫那位……如今怕是彻底疯了!”
“你是说九皇子?”
果然,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应和:“怎么?他、他又发病杀人了不成?”
“不是说如今他的病大好了么?”
“是啊,这回他身边伺候的那个丫头,竟呆了三四个月还活蹦乱跳着呢——害我和露华宫的水月姐姐打赌、输了足足两钱银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有说法,最后,却都默契地齐齐望向挑开话头那个。
小太监见目的达到,忍不住面露得意。
却仍是卖了好一会儿关子,复才慢吞吞道:“你们倒也说到了点子上,”他说,“我也是听息凤宫里的采珠说的,就在今个儿早上,出了这么一桩大事……”
他很快将头先求着采珠透漏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再复述一遍。
末了,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总结:“也不知我们这位九皇子是被关久了,还是本就饥不择食,如今竟视宫规于无物,要纳身边伺候的宫女……做正妻。你们说,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更何况那宫女亦非什么家世清白的女子,”他神秘兮兮道,“我有个同乡,叫小德子,如今便在朝华宫袁总管手底下当差,我可早就听说过这人了,姿色平平,却颇有手段……你们可知,她因何入宫,家中伯父又是谁?”
众人被他说书似的语气勾起兴趣,当真你一句我一句地猜起来。
小太监只觉自己成了众人焦点,一时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肩膀却陡然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拍。
他回过头,正见青衣长衫的医士眉头紧皱,后头跟着个满脸颓丧的小宫女。
“陆、陆医士?”
“……奴才什么都没说!奴才这就去干活!”
一群聚在一处躲懒的小太监,顿时如见了猫的老鼠,很快四散而去。
陆德生望着他们背影,冷声道:“多嘴多舌。”
他身后的谢沉沉却不吭声,一双平素亮堂的眼睛亦低垂着、长睫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在眼下投落一片晦暗的阴影:
从她离开息凤宫开始,关于她和魏弃、这些惊掉人下巴的“小道消息”,便如长了脚般,顷刻间在阖宫上下传遍。
她来找陆医士取个食盒的工夫,竟然都能听到太监们在背后嚼舌根,可想而知,这事儿该有多么离经叛道,不成体统。
沉沉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实在想不明白:魏弃到底在想什么?
放妾又或者娶妻……
对他来说,都是这么儿戏的决定么?
陆德生在旁,见她表情一会儿悲愤一会儿黯淡,知道小宫女此刻情绪复杂,心中亦略有不忍。
迟疑许久,到底还是出言安慰道:“身在宫中,许多事身不由己,既然事已传开,再多想也无益,”他说,“不如先回朝华宫,见了九皇子再说。其实,若是他真心待你,有意娶你为妻……”
倒也,不失为一位好夫婿?
——当真?
想起昨夜那尊砍头如切菜、差点把自己的命也收走,后来却又突然转性为自己指明出路的——阴晴不定的杀神。这话从陆德生喉口滚过几圈,最终还是诚实地吞落腹中。
“总之,既来之,则安之罢。”陆德生好心提醒道。
沉沉闻言,点点头,向他福身行礼。
一手抱着锦盒,一手提着食盒,小宫女细瘦伶仃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夹道尽头。
*
朝华宫中。
魏弃花了足有大半天的时间,将主殿陈设与地宫暗道中的机关一一复原。待到做完一切,窗外早已是日落西斜。原本被他丢出殿外的狸奴,却不知何时又拖着那条断腿偷摸钻了进来。
他前脚离开地宫,后脚,那狸奴便哀哀戚戚爬到他跟前,一个劲地叫唤。
魏弃走到哪,它跟到哪。
他端坐书案前,它如今甚至敢大着胆子窝在他脚边。
于是乎,他手里的古籍没看两行,很快便被这畜生婴儿嚎哭般凄凉的叫声吵得不住皱眉,当即顺手捏起它后脖颈皮、便要把这除了闯祸别无所长的畜生原样扔出去。
正准备扔。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却忽然想起——谢沉沉该回来了。
她一贯宝贝这畜生胜过自己。
于是手又一松,随了它去。
怎料,他难得宽容,这狸奴反倒不愿放过他,叫得越发凄厉,拖着一条断腿在他脚边打转。
见他始终头也不抬,这才不情不愿爬出窗,结果很快,又叼着一只瓷碗、吃力地钻进殿来。
这回,意思已经直白得不能再直白:饿了,要喂。
魏弃盯着它,不知为何,竟从那张无辜讨喜的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狗仗人势”四个字——
尽管这畜生不过是只才几个月大的狸奴。
但很显然,它已经比它那愚钝的主人要更早地、发现了这朝华宫里某些地位的变化。
魏弃眉心一跳。
“谢肥肥,”他若有所思,忽的低声道,“你大难不死,一心求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