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此处,大口呼吸起来,好似落过水的人回忆起被淹没的噩梦,惊惧到不敢再提起。他又痛苦地闭起了眼睛,过了几息,才慢慢平复下来。
“父亲浑身都是血,当时还有呼吸,还有脉搏。可是即便如此,父亲勉强撑了一天,也还是再也撑不住了,他的血流得太快,太快,他的手越来越凉,他说不出来话……”
泪水在肆虐,狠狠地肆虐。
于小灵看着他颤抖的手,禁不住就覆了上去。
她的小手带着些许暖意,紧了紧覆盖这徐泮微凉的手背,安抚着他颤抖的灵魂。渐渐地,徐泮的颤抖消失了,于小灵收回了手,拎起青花茶壶,给他续了些水。
徐泮低声道谢,一饮而尽。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他道,眼眸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而疑惑,他抬起眼帘,目光看向于小灵,肃穆道:“父亲弥留之际,曾按住我的手,让我……小心!”
于小灵一惊,心头一颤,脱口问道:“小心什么?”
徐泮默了一息,摇了摇头:“父亲没说。”
于小灵自己给自己也续了些水,捏着青花茶杯小口喝下,才觉得自己的惊讶渐渐收敛了起来。
小心,也许只是提醒他刀剑无眼吧。
可是……
“你是不是也有所怀疑?”徐泮低沉的声音响起。
于小灵默了一息,点了点头,又问道:“没有活口么?”
徐泮摇头:“都是瓦剌人,人和刀法都没有错,全部被刺死当场了。”
刺客没有留下活口,忠勤伯也没留下其他的言语,此事到如今,看起来已是十分明了了。瓦剌人不甘被夺走土地,战事又连连惨败,这才想到刺杀主帅,破大宁之势头。
这日正逢忠勤伯离开帅府,到西大营来与众同乐,既是战胜,又是庆祝,守备自然不如从前,瓦剌死士便瞅准时机趁虚而入,以几名死士的命,换忠勤伯遇刺身亡,再合适不过了。
主帅亡了,便是对挺进西北的大宁军队迎头一棒,坐卧紫禁城里的帝王没了手中尖利的刀,也无法再一展雄心壮志。
绵延几近一年的战事怕是很快就要结束了,西北的和平指日可待,或许更多的人会为了平静和安宁的到来,暗自庆幸,只是,谁会懂得忠勤伯府的众人,那透彻心扉的痛呢?
尤其是徐泮,他应该很快就承袭这个血淋淋的爵位了吧。
于小灵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哀伤的眉眼,心中的叹息一声叠过一声。
这孩子,可真可怜。
☆、第九十八章 蓝锦袍
夜里起了风,寒夜的秋风在院子里扫荡,刮到门窗上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那如今,怎么办?”于小灵轻声问道。
徐泮微带讽刺地弯了弯嘴角:“等皇命。”
不错,忠勤伯正是这场战争的主帅,皇上亲封的陕.西总兵,手下掌管着十万大宁士兵的生死,他的死,不是简单地治丧吊唁,是关乎国之命脉的大事,这样的事,自然由皇上来定夺。
而皇上,或许会为丧失了一位护国柱石而伤心,或许会为瓦剌人的猖獗而大怒,抑或者会因为就此错过了开疆扩土的机会而烦躁,可无论是哪种情绪,都不代表那是君王的最后定夺,一位贤明的君王,会审时度势,以大局为重。
因而,最可能的,恐怕也是徐泮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
“瓦剌人递交降表,割地赔款,俯首称臣,朝廷看在边疆百姓的颜面上,勉强应下,就比两邦相安无事……”
徐泮冷笑着恨声道:“……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是了,恐怕这才是双方都愿意看到的结局,皆大欢喜。
可是就此身死的忠勤伯呢?
黄金白银大加封赏?
死后加官进爵厚葬?
提拔子孙诰封妻母?
于小灵觉得自己的目光悲悯得,似潭柘山上高高在上的释迦摩尼佛,望着受苦受难的凡人,叹息。
“你……”于小灵想劝他两句,以他如今不过是游击将军的身份,什么都做不了,可她却不知道从哪里说比较好,最后只能无力地叹了一句:“别傻。”
徐泮没有说话,眼中的戾气盘旋着,交杂另外的复杂的说不出的情绪,在他的沉默中闯荡,良久,他眼中那些繁杂散了几分,才开口道:“我知道。”
他说这话时,已是不知过了多久,二更地鼓声响了起来,徐泮回过神来,看着早已枕着小手睡过去的于小灵,柔软的发丝飘散下来一缕,慵懒地搭在小巧的鼻子上,呼吸安静绵长,心里不由柔软了两分……
第二日,于小灵是被于霁叫醒的。她坐在雕花拔步床上,拿过自己昨日穿的月白色长袄,发现那袄上沾了不少血迹,才回想起自己昨日好似睡在了徐泮房中,至于是怎地回到了此处,却是想不起来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衣裳。
衣裳沾了血,自然没法穿了,可他们来得急,并不及备下多件衣裳,这倒让于小灵不知所措起来。
于霁在门外与人说话,没讲几句就转身进了屋子,见妹妹傻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脏了的衣裳,不由道:“你昨日竟鼻出血了?我怎地不知?”
“没事,约莫赶路的缘故吧。”于小灵道,转眼有看见他手里拿了个包袱,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于霁把那包袱放到了妹妹的床头:“徐大哥给你找的衣裳,换上吧。”
于小灵颇为惊讶,于霁转身走了,她打开包袱,正瞧见一套靛蓝色四季如意纹的锦袍,比之自己那件月白色绣竹叶的长袍,做工更加考究,用料更加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