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离西陵城的那辆马车里,他凝望着在黑夜里一点点消失的城楼轮廓,泪水糊了满脸。
那是父母去后,他第一次哭,第一次旁若无人地哽咽抽泣,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父母庇佑的无助与绝望,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他是真的没有了家,变成一个孤儿了。
世人皆说,母亲是因为对父亲用情太深,所以才要自焚殉情。他也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个理由,让被母亲抛弃的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每年清明,以及父母的祭日,他会在香炉里点燃三炷香,祝他们在那边白头偕老,要是可以,多生一两个弟弟妹妹也无妨。他在后来的十年里,慢慢地接受母亲的抉择,接受自己成为孤儿的事实。可是,又在后来的某一天里,他发现自己挣扎着熬过来的那十年,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恨吗?
危怀风想,他是该恨,必须要恨的。
可是,当那个在记忆里连着彩色霓虹一并坍塌的母亲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再是幻象,不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的母亲时,他所有的恨都堵在了胸口,梗在了喉咙。
曙光从天窗外照射进来,光辉一束接着一束,落在阴暗的牢房里,危怀风眼眶蓄满热泪,仰高头看着面前的女人,终究没能把那一声恨说出口。
“果然还是猜出来了,”摘下面具后,木莎微微一笑,语气里是苦涩与自豪,“不愧是我儿,很聪明啊。”
危怀风没法接这一句话,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猜不出来。
“也是,墓室外是蛊王与鬼蔓藤,墓室里是我用血喂养的墓灵蛊,若非是你,又怎么能走到那儿。”木莎仍是笑着,只是笑里多了许多的惭怍与自嘲,她没有再看危怀风,垂着眼,与他解释,“石棺里装着的是你父亲出征前所穿的战甲,佩剑是皓月剑。襄王死后,那一身战甲与宝剑被故人送回危府,作为遗物,它们本该代替你父亲与你相伴,是我出于私心,把它们据为己有,藏入了地底,对不住。”
危怀风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一座合葬墓,想起那战甲与佩剑旁的空位,心里更如刀割。
木莎见他又开始沉默,苦笑:“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危廷人冷,发脾气时,总是爱把人晾在一旁,冷着张脸不肯说话。危怀风长相像他,生气不说话时,便更像了。
危怀风移开眼,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哑声道:“把人放了。”
“什么人?”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人。”
“哦,徐氏兄妹。”木莎想起被关押在另一处的一对年轻男女,微笑道,“可那个女孩,不是应该叫‘岑雪’吗?我记得你那时候特别喜欢她,总是叫她‘小雪团’。”
“我爱怎么叫她与你没关系,”危怀风打断她的叙旧,漠然道,“把人放了。”
“放心,你的朋友,我都不会为难,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放的。”木莎承诺完,观察着危怀风的反应,试探道,“我听说,你先前与她成亲了?”
危怀风眼神一变,掀眼看过来,转瞬后,扯开一抹会意的冷笑。
难怪,难怪这十年来,那人一直陪伴在他身旁,即便顶着老光棍的臭名号也不肯成家……难怪当初决定来夜郎寻找宝藏时,他第一反应便是阻止。
原来,被当做小丑欺瞒了十年的人,只有他罢了。
木莎知道他已猜中,解释道:“你不必怪他,当初是我要求他为我保密。至于为何要这么做,我会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告诉你的。”
“那是你的事,不必告诉我。”危怀风闭上眼,一脸冷漠。
“不,你会听的。”木莎说道,“那是你父亲离开我们的原因,是你这些年来一直想要查明的真相,你会听的。”
※
岑雪是被从天窗外射进来的一束曙光弄醒的,醒来时,才恍然发现自己已被关押入了夜郎王都的天牢,周身是高砌的石墙,身下是堆积的稻草,空气里弥散着一大股阴冷的腐朽气味。
想起昨天在古墓里发生的事,岑雪无暇计较身陷囹圄后的狼狈,挪身至铁栏杆前,试图呼唤另一侧的人。
“师兄?”
“在。”
身侧很快传来徐正则的回应,听声音,很是清明,不知是醒了有一会儿,还是压根一宿就没休息。岑雪低声道:“你可看见怀风哥哥了?”
“他不在这儿,应该是被国主带走了。”徐正则回答完,接着问道,“云桑可在你那儿?”
“不在。”岑雪听他问起云桑,莫名有一些欣慰,而后又是怅然,“她被关在了尽头的牢房里,不知是否与国相谋逆一案有关。”
隔壁沉默少顷,才说道:“国相谋逆,相关涉案者已被扣押至天牢最底层,她与我们同被关押在这一层,应是无碍。”
昨天夜里,徐正则一宿没合眼,走神时,听见两个巡逻的狱卒在聊国相联合格廖一族谋逆一案,原本说的是苗语,他花了些钱打点,便获悉了案件的最新进展。
包括天桑在内的一众相府家眷俱被关押于天牢底层,云桑算是唯一的意外,因为案发时她并不在场。
“古墓里的事,师兄也猜到了吧?”耳闻云桑应无大碍后,岑雪想起昨天夜里发现的惊天秘密,内心仍是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