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夺城 (四)
离开官署后, 危怀风派人把崔府抄了。
崔越之出身武城崔氏大族,祖上又有荫封,如今人虽然在偏远的关城, 衣食住行上却并无半点捉襟见肘的寒碜。
偌大的崔府建在西陵城中心上, 同官署就隔着一条大街, 占地十多亩, 整座府邸高墙深院, 六进六开间, 据说是拆了整整三条街的府衙、商铺、民宅, 才圈出这样一大块风水宝地来。
崔越之被杀的消息传开后,崔府是头一个天塌的,往外奔逃的家仆、内眷就像炸开锅的蚂蚁,密密麻麻、跌跌撞撞地从府邸里往外扩散, 看着都令人战栗。
危怀风率人过来时,正碰上崔夫人被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拉拽着往马车上走,她似仍然不相信崔越之已丧命, 大喊大叫,不肯登车,也不准许任何一个人离开崔府。
危怀风抬手, 身后的数十名亲信矫健地冲上前,围住了整座府邸, 大门外那一整排还来不及逃命的马车不幸地沦落其中。
“你是何人?!凭什么围我崔府?你可知这是何地?我是何人?!”
崔夫人被那两个少年奋力抱着,泪眼婆娑,胭脂洇花的一张脸皮因愤怒而胀开狰狞的青色。危怀风上前一步,低头凝视着眼前这疯狂又狼狈的妇人, 自报家门。
“我是危怀风,今日来, 为抄你崔府,逐你崔家人,夺你崔家财物。”
“你……”崔夫人听得“危怀风”三个字,怒目圆睁,似才从混沌的大梦里惊醒,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卖国贼危廷的贱种!”
危怀风漠然道:“带走。”
身侧有人冲上来,愤怒地拽走崔夫人,那两名少年似护食的豹子一般,个头稍小的那个一头撞上来人胸腹,大吼道:“不许碰我母亲!”
“都滚开!”
“滚开!”
四周人影重重,小少年穿着一身已被拽歪的锦衣站在众人面前,目眦尽裂,含着热泪,指控道:“危怀风!你这个叛臣之后!你滥杀朝廷忠良,逆天造反,不得好死!”
危怀风看着眼前的小少年,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不知当年自己逃离西陵城时,是否也是这样的狼狈、愤怒以及无助?
他自认不是什么狠戾的人,可是这一刻,他心里竟没有半丝心软和愧怍。
“记着,这是你父亲欠我的。”
※
离开崔府后,危怀风没有回官署,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西陵城里,待把整座城走完整整一圈后,天刚好黑完,似曾相熟的一切被夜色吞进了角落,他人行在故城,却像是走在久违的梦里。
他并没有打算要去哪儿,但是脚步停下来时,人在记忆里的长平街上,身旁是飞甍翘角,峻宇雕墙,熟悉的门楼大门上挂着的则是一块陌生的牌匾,借着月色,可辨上方写着的“风月园”三个字。
危怀风抬头,一眼又一眼地看着,看了很久后,走上前,手搭在大门门环上,停了一瞬后,猛地推开。
“吱”一声,门开的声音尖锐而漫长,夜风卷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靡香扑面而来,入目是繁复的曲廊、高耸的歌台、葳蕤的花厅……危怀风默默看着,试图从眼前的一切看出旧日的痕迹,奈何袭来的全是陌生,那种陌生感像是看不见、数不清的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根不落地扎在眼睛里。
危怀风忽然有一种认知:就在刚才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记忆里的家园彻底坍塌了。这一次,是坍塌在眼前。
危氏一族祖籍冀州,很多年前,西羌屡次犯境,危家太祖率兵戍守边疆,为方便起居,便派人在西陵城里修建了一座宅邸。
后来,危廷为先皇拼杀天下,南征北战,四海为家,平定风波后,奉旨定居在了西陵城,带着新婚不久的危夫人入住长平街的这一座宅邸。
危怀风是出生在这座岁月悠久的老宅里的。
那是一个酷暑的午后,危夫人忽然很想念家乡的酸汤牛肉火锅,便趁着危廷外出巡防,偷偷叫下人在庖厨里烧火烹汤。
说是酸汤,然而苗人嗜辣,那看似酸溜溜的红汤锅底里不知泡着多少辣椒。危夫人派人把热腾腾、香喷喷的火锅放在后宅花园里,半锅下肚后,危怀风便被折腾得一个劲往外冲了。
危夫人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那一胎,本来是不大稳当的,看诊的大夫一直说,生下来的时候怕是会有些吃力。谁知那一天,半锅酸汤下肚以后,不等得信的危廷赶回来,危怀风便已大哭着躺在襁褓里了。
危夫人看着危廷铁青的脸,知道他在忍耐着怒气,躺在床上,故意夸赞说:“小臭崽子挺懂事。”
危廷说:“被你辣的。”
“那是酸的。”危夫人看过来,争辩。
“辣的。”
“酸的。”
“……”
于是那一天,危廷夫妇没有顾得上看刚落地的危怀风究竟模样如何,光顾着就酸汤的滋味是酸是辣,争执了一个下午。
危怀风的模样像危廷,肤色则像危夫人,危廷哄睡危夫人后,走去隔间,揭开襁褓,看见那一张蜜色的小肉脸时,无声笑了。
危家老宅很大,危廷夫妇居住在后宅里的颂园,园里有书斋,有阁楼,有花厅,甚至还有一块栽种着松柏的练武场。五岁以前,危怀风与父母居住在这里,早晨起来,会看见危廷在松柏底下练剑;晌午时,会看见危夫人绕着花厅给郁郁葱葱的花草浇水;入夜后,一家三口坐在厅堂里,吃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危廷那边的菜品一律清淡素净,危夫人这里的则全是辛辣酸燥。危怀风不挑,便从母亲跟前一样样地吃到父亲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