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毁于西羌一役,毁于灵堂里的大火,毁于崔越之的栽赃构陷,毁于这十年的逃亡,以及他今夜的闯入。
总之,他的确是没有家了。
今夜并不是一种回归,而恰恰是一种证实。
危怀风停下脚步,站在夜色深处,黑暗包裹过来,一点点吞噬着他,也保护着他,这其实是一个可以尽情发泄悲痛的时机,可他却没有任何想哭的情绪,他心里像是一大片荒地,有的只是呼啸的风,乱蓬蓬的荒草,以及一望无垠的空旷。
良久后,危怀风转身走出那一团黑,长廊那头忽然有橘黄色的灯光微闪,一人的身形被光影照亮。
危怀风一怔。
那人驻足在长廊那头,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微微发光的脸庞上还有残留着担心,看见他后,忧虑才散开,化为一抹微笑,那笑容淡淡的,却足以照亮这个黑夜。
危怀风难以置信,风声呼啸的胸腔里似有什么在抽芽,那根芽并不粗壮,可就那么倔强地、不由他自主地顶开石块,冒了出来。
他用一种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微抖的声音喊出那个原本并不属于这里的名字。
“小雪团。”
第29章 秘密 (一)
岑雪是半个时辰前从官署里过来的。
危怀风率兵破城的消息传开后, 城里处处是往外奔逃的人,原本住在风月园里的那些伶人们自知鸠占鹊巢,不等天黑便齐刷刷搬了出去。
岑雪领着春草、夏花两个丫鬟过来, 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寻摸在这座混杂着奢靡与逃亡气息的宅邸里。
看见危怀风的那一刻, 岑雪本是想叫他的, 可是声音要冒出来时, 忽然被喉咙里无形的刺卡住。四周楼宇林立, 她看见危怀风的背影被黑暗压在廊宇尽头, 像是被一团被囚住的影子,让人无端感到悲恸。
“他们说你在城里散步,我找不着,猜你会来这儿。”
见面后, 岑雪提着灯笼说道。危怀风看她的目光里仍透着一种意味深长的静默,他看着她,良久才道:“有事?”
岑雪想起徐正则先前交代的话, 喉咙又被一些锋利的话语顶着,挣扎许久,终是咽了回去, 笑笑道:“没有。”
危怀风不语。
岑雪抬头道:“我能陪陪你吗?”
今夜是入夏的夜晚,风里有一种裹挟着花香的燥热, 危怀风没有换下战甲,身上残留着作战后的肃杀冰冷,然而灯光里,他的双眼深邃而炙热。
“你能陪我多久?”他忽然这么问。
岑雪愣住。
危怀风低笑起来, 睫毛下垂,眸底的光像被黑色洪流吞没, 他走过岑雪身旁,及至台阶前,才又回头道:“不是要陪我?”
岑雪提着灯笼转头,对上他期待的眼神,举步走来。
廊宇外,春草、夏花二人识趣地退开,危怀风领着岑雪,漫步在夜色婆娑的园林里。这里是老宅的三进院,围墙开阔,修建着一整排高低错落的楼宇,借着稀薄月色,可辨认出是供伶人私下休憩的居所,风吹时,四处都晃动着散不开的胭脂香。
岑雪难以想象危怀风看见这一切时是怎样的心境,沉默少许后,试着道:“官署里的衙役说,西园那边还是老样子,崔越之没有叫人动过。”
危怀风步履不停,看方向像是往外走,片刻才道:“嗯。那是以前的灵堂,我娘在那里自焚的。他不敢动,怕闹鬼。”
岑雪哑然,抿唇道:“你去过了吗?”
“没有。”
“要去看看吗?”
危怀风停下脚步,看过来,笑着:“你不怕?”
岑雪低着头,想了想后,说道:“这是你的家。”
危怀风神色变了变,他很想说“我已经没有家了”,可是此刻当着的岑雪的面,他忽然说不出口,他甚至忽然有一种错觉,在这一刻,在这一块面目全非的故土上,他并不是一无所有。
低笑一声后,危怀风调转方向,往西园的方向走。
西园是昔日的“荒地”,危怀风是满八岁以后,才把那一座阔大的园子摸透的。
园口,是一扇幽篁丛生的月洞门,八岁那年,危怀风捡起滚落在门口的蹴鞠,仰头一抹汗后,走进去,抬眼便看见一座两层高的阁楼,修建在半人高的台基上,画栋雕梁,斗拱飞檐,看着很是雄伟气派。
危怀风走上去,发现大门落着锁,便放下蹴鞠,走去背后,从一扇破旧的窗户翻进去,猝不及防地被糊了一脸的蜘蛛丝。
再次进来时,已是十一岁。那一年,危廷战败,半个月后,尸身被送回危府。
危夫人派人把灵堂设在西园的阁楼里,危怀风被人牵着手走进来,看见昔日里蛛丝密布的阁楼内部光亮整洁,满目是飘飞的白绫,那种雪崩一样的白色,“轰”一声把他压进了山底。
“大将军再怎么说也是以身殉国,又不是上不来台面的事,危夫人怎么把灵堂设在这么个偏远的地方?”
“唉,你不知道,盛京那边已经把罪名给定了,西羌战败,襄王身亡,全是危将军的责任,这个节骨眼上,危夫人哪里还敢招摇?”
“设个像样些的灵堂,如何就招摇了?危夫人平日里雷厉风行,看着也不像是这般胆小之人啊……”
“……”
天崩地裂的雪崩声里,有低低切切的质疑声,那时候危怀风还太小,还不能从失去父亲的悲恸里嗅出阴谋的气息,等后来慢慢长大才明白,原来打一开始,母亲就已下定决心要为父亲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