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妆(331)+番外
大多都已经被我忘却,但独独记得他说姑母的不易,说我的性子很像姑母儿时的模样。
我根本不敢信。
高门大院中知书达理的姑母儿时怎会如此?
那时我还不清楚,为何一年又一年,在数年后人们会摈弃自己最初的性格?
直到京城传来消息,姑父殉国了……
当晚我看到祖母屋子的灯烛亮了整晚,而祖父在院中孤坐到天亮,父母焦急地纷纷茶饭不思,长姐陪在我身边,也不断地失神。
我抬头问她:“长姐,我们可要去京城?”
长姐摇摇头,只说不知道祖父的打算。
若是去,也是赶不到丧期的。
那时的我便隐隐觉得,支撑着我无忧无虑的那片天,像是垮了一大半了,我尚如此,更不敢想千澜表姐会如何。
数月之后,姑母便带着表姐和表弟回来了。
他们一家在县里赁了一个小院子,过着与在京城时天差地别的日子,清贫又富足。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表姐变了。
她依旧是那个表面端方却内里张扬的女子,甚至一意孤行地去县衙做了个女捕快,许多人说她嚣张乖戾,说她抛头露面不顾礼法。
言辞犹如利剑,可她丝毫不惧。
她依旧愿意在闲暇时随我上树摘果,下河摸鱼,在田间撒欢。
但我很清楚,她不似从前了。
她的笑容浮在了表面,透过这一层,我似乎能看到底下是一条汹涌澎湃的河,她将她的恨意和恐惧都藏得很好,从来不曾表露出来。
她会在田埂上坐着发呆,遥遥望向西北的山峦。
军队尚且凯旋而归,主帅却马革裹尸而还,这是何来的道理?
连我都在怀疑。
“念娘。”
柳树下迎着河风,她面无表情地偏头问我:“如果有人告诉你,她有法子解答你所有的疑问,解救你所有在世的亲人,代价是你的消亡,你会不会愿意这样去做?”
我被问愣了。
她又道:“倘若你无论交不交换,都会死的话,你会愿意吗?”
我踌躇着道:“若我本就会死,那我是愿意的吧,这样至少能让我的亲人都平安。可这终究是澜姐姐随口问的话吧?谁又能有这样的本领呢,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好生活着。”
这场无厘头的交谈戛然而止。
但她最后的那个笑容我却记得很清晰,释然?决绝?我只曾在白马寺的主持大师脸上见过,如同看透了生死离别。
自那以后,她便像变了一个人。
一个我十分陌生的人。
躯壳依然是千澜表姐的模样,可内里却陌生到与先前的她毫不沾边。
她不再高贵,举手投足之间再不似从前那般端庄大方。她会直勾勾望着我,眼神中是我不曾见过的惊诧和生疏,她会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摇头晃脑地说眼前的酒好喝,会在公堂之上与人争论到面红耳赤,也会对上峰点头哈腰小心翼翼。
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她。
甚至有点喜欢。
她说人人平等,无论出身如何,生而为人就都需要得到尊重。
于是她将善意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奴仆或是贱民,在她眼中都是活在这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她说女子并非金丝雀,不必一世在深门大院中蹉跎岁月。
于是她跟随沈大人身侧查案问讯,甚至不惜以身入局,逼出幕后黑手,查清了姑父身亡的真相,也当真护佑了姑母与霁哥儿的性命。她与易霜合伙开了酒楼、书局,做起了生意。
她比之从前更为肆意,更加张扬。却也始终含蓄内敛,望向这世间人时,偶有悲悯,偶有敬畏,矛盾到我在她身边陪伴了一辈子,都未曾读懂过她这个人。
我并不清楚她是谁,但我明白,她绝对不会是我的那位千澜表姐。
我不禁想起那年柳树下,表姐问我的那个问题。
所以她当真交换了吗?
我不清楚,这世间大概也没有能给我答案的人了。
时光一晃,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我成了亲,嫁给了自己深爱的人,有了乖巧懂事的孩子。
易霜姐姐嫁给了近棋,婚后离开京城去了扬州经商,听闻已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易家商号的盛名举世无双。
晚秋也嫁了京中的一个举子,后来随夫君外放出京,去了安徽。
霁哥儿继任成为这一任的延宁伯,科举场上中了进士,已入朝为官,政绩斐然,深受皇上信任。
而兄长在外放任上遇见了嫂嫂,二人一见钟情,告知父母亲人后于翌年成婚,很快生下了我暂且唯一的侄儿。
伍六七也入了仕,在兵部任了职,可他自重伤醒来后,却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味,澜姐姐劝了四五年,才在而立之年娶了一房夫人,至今只有一女,十六岁上说要开设女子学堂,让天下女子皆能读书明理。
我闻见此事,惊诧不已。
不料澜姐姐和姐夫倒是支持的很,甚至跟着伍六七一同忙前忙后,倒像他们仨自己要做的一样。
还有王绪、近墨、凌云,都去往天南地北,有了各自的人生。
我们这些人看似一步步按照各自的命数走过了这一生,却冥冥中是因为有澜姐姐才成为了如今的自己。
我并不清楚千澜姐姐在我们这些人的生命中是怎样的存在,大概是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的。直到白驹过隙,岁月蹉跎间,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那时的她已是瘦骨嶙峋,躺在床榻上连抬手都成了艰难,但月芷说,她留着一口气,只为等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