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三十三岁的时序合上眼,梦见了九岁的小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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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的语文课上,祝今夏评讲作文。
点评之前,她问大家觉得自己写得好不好——异口同声的回答:“不好!”
“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
祝今夏笑了,“这么看来,还是有一点好。”
前排学生好奇发问:“哪点好?”
“好在有自知之明。”
孩子们哄堂大笑。
祝今夏并没有批评大家,写的不好不要紧,要个个都是奇才,还要老师干嘛?但针对一些同学段落雷同的现象,她还是客观讲了两句。
“才旦,你和扎西德荣是双胞胎吗?”
“不是。”
“哦,我看你们俩都想当小卖部部长,连想进的货都一模一样,还以为你俩是孪生兄弟呢,有心灵感应。”祝今夏挑挑眉,“原来不是啊?”
有人笑,有人脸红。
第二排边上有个小男生笑得最高兴,大牙都豁出来了,冷不丁被点名。
“丁真根呷。”
他吓一跳,笑容僵在脸上,“到!”
“你给大家念念你的作文。”
小男孩面颊上本就有高原红,乍一听祝今夏的话,浅红立马变深红,迅速扩散开来。他站起来,开始磕磕巴巴念起那篇《假如我是秦始皇》。
念到他想当暴君,底下有人偷笑。
再到有人不听话,他就要把人架起来用火烤,还要烤的黑漆漆的,像非洲人一样黑时,全班都笑起来。
念不下去了……
丁真根呷脸上红得快滴血,求助似的望向祝今夏。
祝今夏忍俊不禁,清清嗓子,接过作文本,把剩下的部分念完了。只是她一边念,孩子们一边笑,气氛不像语文课,倒像是她在讲相声。
念完了,她也不点评好与不好,反而让大家挨个说说。
起初没人应声,再三鼓励下,才有人小声说:“这是法治社会,不能烤人……”
又是一阵笑,气氛活跃些了,说话的人也多了。
“秦始皇不是昏君,他统一了六国!”
“以暴制暴是不对的。”
起初是反对的声音,祝今夏温和点头,问:“那有没有什么写得好的地方?”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
“他用了很多成语!”
“还有典故!”
“他知道很多历史常识!”
“想象力特别丰富!”
丁真根呷还站在座位上,先前脸红是因为羞赧,脸都快埋到胸前了,这会儿还是脸红,但头倒是慢慢抬起来了。大家每夸一句,他的眼神就更亮一点。
最后,祝今夏送了他一套县城带回来的文具,还宣布说今后每周都会评选出优秀周记,奖励文具和书。
在小孩们歆羡的目光里,丁真根呷捧着战利品回到座位上,骄傲得像只小公鸡。
祝今夏点头:“很好,有秦始皇那味儿了。”
孩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正好,祝今夏趁热打铁问:“大家平时做梦吗?”
“做!”
“都做些什么梦?”
“我梦见我会飞!”
“梦见变形金刚!”
“梦见我开火箭去太空了!”
“梦见我家小鸡生了只小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跨物种了。”
哄堂大笑里,祝今夏也笑了。
她说她也做梦,最大胆的一个,是独自周游世界。她梦见自己去珠穆朗玛峰,吹凛冽的风;去乞力马扎罗,看终年不化的雪;横跨加勒比,看一望无际的海;站在尼加拉大瀑布前,听水声浩荡。
她从网上找来许多图,每说一处就放一张。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最后祝今夏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词:梦想。
她说,既然大家的梦都这么丰富多彩,为什么落在纸上,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了?
所谓梦想,先有梦,才敢想。
万籁俱寂里,有孩子小声发问:“所以祝老师,你后来去了那些地方吗?”
祝今夏一怔,随即笑笑,说:“还没有,但我已经出发了。”
“你去了哪里?”
她认真地回答说:“我站在了这里。”
跨过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长途跋涉,远道而来,在遇见珠穆朗玛峰和乞力马扎罗之前,她先跨过了金沙江,看见了贡嘎雪山。
不,准确说来,她是掉进了金沙江。
听她说起和宜波乡的初遇,孩子们又是一阵笑。说来奇怪,那时候看上去滑稽又惨兮兮的场景,而今回想起来也显得诙谐有趣。
祝今夏想了想,在黑板上又写下一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虽然来到这里是个意外,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她以为的避难所其实不是避难所,而是一个崭新的,更广阔庞大的新天地。
她在鼓励孩子的同时,也鼓舞了自己。
隔了一周,网上预订的书到了。时序抽空,骑摩托去牛咱镇的邮政局取回来,满满两大箱。
祝今夏找出《中国通史》,把丁真根呷叫去办公室。
送书之前,还是很有师长模样,她语重心长问小朋友:“你将来长大想做什么?”
“想游手好闲。”
“……”
祝今夏噎住,想想又问:“那除了游手好闲,还想做点什么?”
丁真根呷也仔细想想,然后摇摇头,认真地说:“没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