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湿流光(46)
是小军的声音。
哦,你怎么在北京?我惊道。
小军说:你去北京后,我也来了北京。上海没法呆。小丛,对不起,你,我,我出了点事,你有没有钱,你到派出所来一趟。我没有别的人找,我——
要多少?我问。
“800。”
我问明地址,说声马上来。挂下电话。手头没有那么多现金,好在有卡。找了个ATM机,取了300,凑够,马上打车过去。
是丰台一家派出所。小军卖盗版碟被抓。要罚款。我交钱。派出所的同志教训小军一通,我在旁边说些好话。那民警看我衣着打扮跟小军形象似乎合不来,问:他是你什么人?我说:我哥。他说:看你还很体面,不要光顾着自己过日子,好好管管你哥。这种事以后不要做了。我说我会的。于是放人。
小军穿的棉袄还是我在上海时给他买的。衣服已经很脏很破了,大概一个冬天一直指望这件衣服。比起上海那会,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脸上的沟壑中埋着估计洗也洗不掉的风沙。头发一撮撮倔强地蓬着。看得我又一阵茫然。
小丛——他嗫嚅,等我赚了钱我还给你。
我对他笑一笑,说:不要紧。你住哪里呢?
他说:就在附近。
我说:我过去看看。
他说:不要了。你忙你的。耽误你事了吧。
我说:没事,今天恰好没事。带我去吧。
他拗不过我。我们走着去。一块浮云过来,将日头遮住。寒风起来了,枝杈曼舞。但是小军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
走了差不多20分钟,到了一个小区。进入楼道,我们不是向上,而是向下走。阴暗潮湿的地下,隔着迷宫一样错综复杂大小不一的房子。晕呼呼转了一会,小军推开了房门。一间十几平的房间,放了三张上下铺的床。其余有一张桌子,盆和包裹等杂物散乱堆积。里面床沿坐一个人,20岁左右,很瘦,打工者模样,正在15瓦暗淡的灯泡下缝补衣服。
王三胜。小军冲他吼一声。那男孩转过头来,惊愕地看着我。小军说:我老家的人。王三胜也没说什么。放下衣服,似乎有些无措。
我说:这儿挺憋气的。又潮又冷。
小军说:便宜,不死人就行。这一间300,我们6个人住,一个人就摊50。
我想了想,说:你收拾一下。
小军不解地看我。
我说:到我那住。我想,虽然有点不方便,但是,没关系。他可以睡客厅。
小军大咧咧一笑,说:没事。我自己一个大男人,混几年了,怎么混都能活。小丛,没事。真没事。他在劝我。我知道他不会愿意接受我的施舍。
“那你怎么办?”
小军没说话。
他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碟片。他说:还积了这么多,得卖掉才行。
我没让他不做,我只说:小心些。我打开包,从钱包中把全部的整钱拿出来,只有300,后悔没多取点。我递给他。小军接了。我知道小军肯定一分钱也没有了,但凡有一分钱,他不会接。
“有钱了还我。”我笑说。怕他难堪。他点头。
我看看表,说:吃饭吧。他说不用了。我想了想,钱大约也不够,还是下次。就说,那周末吧,周末我找你。抄下他的呼机号。
周末下班后,我买了些水果和熟食去找小军。到那的时候,小军不在,王三胜在。王三胜说:陈军可能一会就回了。他一般就这个时候回。
我将熟食递给他,说:吃一点。他摇头,嘴角有一些腼腆的笑。
我说你几岁了。
他说:18。
“老家哪里?”
他说四川。
“这么年轻就出来打工?”
他说不年轻了。
“没找着工作?”
他摇头,眉眼中有一丝苦恼。过一会,说:我每天早上去六里桥立交那等要人的主顾,那是个点,都是找工作的人,有来要人的,看谁符合就直接带走。我已经连续站了一个星期,还是没人要。
我想问为什么不去找中介,但也知道很多中介都是要收钱的,收了钱也未必能帮人找到工作。
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掰了个香蕉给他。他接了。撕开皮吃。我也吃。
屋里缠绕着阴湿陈腐的气息。呆一阵,就觉得呼吸不畅。转头看小军的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是在哪家杂货店买的劣质的棉被,摸上去,棉絮一块块板结住了。
没有暖气?我问。
王三胜猛抬头,说啊?
“挺冷的。”
他说没事。
又不知怎么说。看床下露着放碟的箱子,便蹲下身,翻碟看。很快就放回去了。因为除了时下流行的大片外,有许多可能是毛片的东西。封面上都是敞胸露怀的女人。
心里有些不安。但好在很快,小军回来了。
你老乡等你好久了。王三胜说。
小军看我一眼,慢吞吞说:叫你不要来的。以后不要来。眼睛里却有明显的惊喜。我站起,指了指袋子,说:给你们吃的。我们现在去吃饭吧。王三胜,你也来吧。
王三胜连连推拒。小军上去将他抓起来,拍他一肩,说,走吧。
出地下室,外面清冽的空气顿时让我觉得舒爽了不少。街道上有一溜小饭馆,我看到小军的颜色踌躇了一下,知道他肯定在掂量我是否嫌弃,便一头扎进了一家。
很小的店面,里面摆放了四套桌椅,桌上油腻腻的,墙上有被油烟熏成的灰色。老板娘迎上来,招呼我们坐下,小军拿着菜单,王三胜凑在旁边看。低瓦数的节能灯射出白惨惨的光,看大家脸面似乎罩了一层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