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动物园(55)

钟羽说：“交换吗？”嘿嘿笑，“告诉你，我听到你在园子里跟人说话了。孔市长的事是你摆布的。”他其实什么都没听到。

周正义面色尴尬，咳了下，说，“这个——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谈谈。”

钟羽漠然：“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谈。过几天吧。”

22

钟羽又一次坐到小会议室。旁边是调查组成员。刘副市长作为组长这次也列席，问话的依然是先前那位人事干部。

“小钟，想清楚了吗？把你那天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钟羽太阳穴突突跳得疼，他痛苦地摁住，说：那天我5点起来，在园子里跑步，大概跑了两圈，看到……

被干部打断，“从见到孔市长那一刻说吧。你是大约几点看到的？”

“5点半。”

“他从后门走？”

“是。”

“然后呢？”

“有一个群众抱住他的腿，说了些过激的话。”

“什么话，原样说。”

钟羽说了。

干部道：“然后呢？”

钟羽脑子开始疼，他这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他亲手把孔市长送进了监狱，把单秘书长推入痛苦的深渊。

“说。实事求是是做人根本原则。”

他摁住脑袋，说：“两人有推搡，孔市长后来摆脱了进了车，那群众不顾一切扑上车。刹车不及……”

干部同刘副市长交换了下眼色，干部和颜悦色道，“好的。谢谢小钟配合。可以了。”示意记录，记录人员把记好的口供呈给钟羽看，钟羽看了几眼，签字。

回到楼里，他先去敲单秘书长的办公室。

“请进。”单秘书长说。但是嗓音明显没有以前干脆响亮了。

钟羽开门进，又关上。单秘书长站在窗前，视线所及之处，正好是调查组所在的楼。

钟羽有些惭愧，但并不心虚。

“说了？”单秘书长声音飘飘渺渺。

“说了。”

单秘书长没有激烈，像是想开了，淡淡道，“知道你的性子。”

钟羽说：“我还是相信痛感面前人人平等，我这种人比别人更需要相信。你明白吗？”

单秘书长说：“美好的信念，但是太天真了。”

钟羽惨然道：“对。可是，我跟你，跟别人，对这玩意体验不一样，所以立场也不一样，我不能因为某些人的利益而忽视另外一些人。孔市长和那个被他撞的人都是一样的生命。”

“你没做错。或许我应该叫你抓住机会。”

“我不要什么机会。”钟羽道。

“机会会有的，正如面包也会有的。小钟不会是以前的小钟。”单秘书长笑笑，回过头，正对钟羽，“但是我们，不再是朋友。”

钟羽心里咯噔一下，漫上凉意。他闭一闭眼，挣扎道，“我知道是个局，我没有说是因为没有证据，我会找到证据，然后还你们清白。”

单秘书长语重心长：“小羽，听姐的话，别这样。你还有家要养，还有未来要走。我们再怎么样，也回不到从前。”

这是单晓燕第一次叫钟羽“小羽”。这个包涵情感汁液的叫法却自有一种决绝在内。

钟羽回到宿舍，看到周正义在妈妈身边。床头柜上放满了各种营养品和水果。

“我在劝你妈去医院，我安排好了。”周正义对他说。脸色很好，显然是听人汇报他交代了情况，并且没有吐露一句对他不利的话。钟羽在这种情况下，难以分辨他目前对他妈妈的好，是出于良心，还是出于塞他的嘴。或许兼而有之吧。

周正义看钟羽情绪不好，道：“没吃饭吧，我叫人送点过来。”

钟羽说：不用。到妈妈身边，问妈妈病痛。妈妈说：好。又说，小羽，妈妈想明天就回去。

周正义道：“就你这副身子骨，经得起什么折腾。听我话，去医院。”

“我也想活，可没用了。”妈妈说，“不如回家舒坦。”

“妈。”钟羽插过来，“就去医院瞅瞅。医院条件总比家里好。”

“就是就是。”周正义边说边打起电话。

打的时候，妈妈对钟羽说：“他想认你，你怎么看？”

“妈，不跟你说，我只有一个爸嘛。”

妈妈笑笑，说，“妈存了点私心，你跟着他，以后或许就风顺些。”

“我宁愿在家里种田。”

妈妈叹口气，道：“你别恨他。当年，也是两相情愿的事，怨不得他一人。而且生你，完全是个意外。有些人就不是能拴在身边的。”言至此，妈妈身体忽然痉挛起来，她努力摁住腹部，把自己弓成一个虾。

“妈——”钟羽知道不妙，迅即跟周正义一起送妈妈去医院。

进急救室不到三分钟，医生出来，摘下口罩，宣布了妈妈离去的消息。

周正义痛哭失声。

钟羽当啷一下，木讷讷地枯坐到塑胶椅上。

夜幕已经垂下。这夜没有星月，浓黑到极点。

爸爸赶来了，坚持要把妈妈运回老家。医院本不同意。周正义做了工作，派了车。临行前，周正义拿出一个信封，交给爸爸。

那是他们俩头次直面。都是年近半百，可是一个流光溢彩，一个老朽木讷。周正义心里会有优越感吗？

爸爸却也不怯场。伸手抽出来看，是一张存单，5万。

爸爸放好，交还给他：“礼金太高。不能收。”

周正义说：“算我的补偿。”

爸爸说：“小卉早不记得你欠她什么。”

爸爸将信封塞到周正义手里。周正义干巴巴地捏着。他会想起过去的美好吗？不过雪泥鸿爪，待到雪化，踪影皆无。然而心内，总会有被良心踢一脚的情况出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