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85)
我自小在山上长大,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最初下得山来见了人也是一样,谁都是眼里看到的那样子,所以后来犯了许多傻,做了许多错事,但大多只怪自己了,那些人那些事让他们过去,再不相见再不想起也就是了。
唯有对这个人,真是有些耿耿于怀的怨恨的,虽知道他已经是皇帝,仍旧无法掩饰。
只好先自跪了,不让他看到我的脸,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倒是他先开了口:“起来吧,不必拘礼,我就要走了。”
我也并不愿意在他面前跪着,听毕便站了起来。
他又道:“走前想起你,过来看看你,与你聊几句,回宫便没这么方便了。”
皇帝什么人都没有带,独自一人在侯府空荡庭院中与我说话,这情景真有些诡异。
“皇……皇上要与我说什么?”我极之不惯地吐出这句话来,心已经飞到师父身边去了,只盼着他说完快走,我好飞奔回去。
“你倒是直接,一点都没变。”皇帝开口,说完又补了一句:“也就是你,一点都没变。”
我一愣抬头,天上乌云初分,月华如水,皇帝在这乍明还暗的光线里对我笑了一下,眼下那颗小痣微微一动,竟是华严尽褪,依稀又能看到初见时五陵年少春衫风流的样子。
我呆住,在这种时候居然脑筋跳脱地想到,原来当了皇帝的人,偶尔也还是可以笑一笑的。
☆、第 69 章
皇帝笑过之后,就在池边的一大块青石上坐下了,还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过去。
“来,我们聊一会儿。”
皇帝还是子锦的时候,常与我笑嘻嘻地说话,举止也并不同那些天潢贵胄一般,动不动便要人跪着,仰起头来看他。
让我以为,他跟其他人是不同的。
但现在他已登上皇位,今时不同往日,就算他不提起那场腥风血雨,我又怎能忘记那一夜的可怖。
还有他之后所做的一切,令我对他再生不出一丝亲近之意来。
太师父说,自古君王莫不是称孤道寡,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身边是不能有其他人的,自古伴君如伴虎,老虎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懒洋洋睡着的时候就跟一只猫一样,等睁开眼来,一下就咬掉你的头。
这要是在我小时候,多半是当故事来听的,但在宫中经历过那样的一夜,再听太师父慢悠悠地说出这些话来,我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是,就是这样的”的表情来。
我没有动,子锦也不恼,看着我道:“佩秋伤成这样,我知道你心里怪我。”
倒是让我一惊。
我想一想,也不掩饰了,直截了当地。
“皇上,你要是想与我说话,能不能让我先去看看侯爷,我很担心他。”
子锦愣住,大概是当了皇帝之后再没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了,一时无法接受。
但又很快恢复过来:“有太医在那里看着,你不用担心。”
我暗咬牙,想到太医便益发恼恨。
“皇上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小玥,我是把佩秋当做朋友看的。”
我“……”不知道话题怎么跳到这上头去了,且觉得荒谬,根本无从答起。
“我生在和元府里,自小也没什么朋友,景宁小时候常被送到将军府跟着徐夫人学刺绣,每次回来都提起徐持,就算只是与他说了几句话,都会高兴得与我讲个不停。”
我泛酸:“是吗?”
他看我一眼,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只是母亲看我看得紧,从不让我离开她身边,我长到十余岁,都没有出过几次府门。”
“她一定很宝贝你。”我就事论事,子锦对我说话全是我啊我的,朕都不自称一句,我也知道自己走不掉了,只想着快些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完,光顾着与他一问一答,全忘了要用尊称。
“不,她只是害怕,怕我被人弄死了,她就没了一点依仗,只能和其他女人一样,死在王家人手里。”
他用平淡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在说院子里的花草,我却听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把两只手都拢进袖子里,紧紧握在一起。
“我少时被关得狠了,是以年龄稍长之后便常常溜出去,又常常被抓回来,免不了越跑越远。后来在北海与徐持待了些日子,他是景宁的朋友,又救了我,再后来……我心里对他总是与对别人不同的。”
我哑然。
对他总是与对别人不同……所以要他为你血战边疆,要他用血肉之躯在灵堂外苦守一夜,要他兵权加护,最后还要他呕血而死。
我越想越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子锦立起身来,向我走近一步,轻声问:“冷吗?”
我立刻退了一步,又回到那夜他解下雪白狐毛围脖系在我脖子上时的惊恐中,只想逃回师父身边去。
“你这是怕冷,还是怕我呢?”
我摇头。
他抿起唇,似笑非笑地:“亏我一直记着要带你游历京城,你就这样报答我?”
我终于忍不住了,在这反复无常的君王面前咬着牙说了句:“夜已深了,皇上若是没什么要说的了,我就回侯爷那里去了。”
子锦一把抓住我:“别急,我还有要紧事。”
“要紧事?”
子锦点头,说话时眼下小痣黑得发蓝。
“景宁想嫁进侯府,太后也觉得好,要我择日赐婚呢,你看如何?”
我回到师父房里的时候,床上竟然没有人。
我原本紧绷的神经“啪”地断了,叫了声:“师父。”声音都变了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