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成春(出书版)(36)+番外
回到府上时已是暮日西尽,书房的案头搁着一纸未写完的信笺……
已至,一切安好。
纸上只有这麽几个字,字迹清秀隽逸,笔锋间却有犹豫。
这信本该在一月多前就写完托人送回去的,但是这几个字後却不知该说什麽。写惯了一板一眼的文书,论起人情冷暖,只有词穷。
不知那个人……此际在做什麽?放下信笺,宋遥想起悬於生死边缘的那一次。
望乡台,奈何桥,黄泉里映着前三生後三世。
现今已记不得太多,唯有一段铭记於心。
乌云密布的天,绵延弯曲看不到尽头的长巷,他一个人走着,梦魇相随。
他想这一次总该结束了,却听见细小的猫叫声。低头,只见一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奶猫,颤巍巍地朝自己爬过来。
周围魑魅魍魉发出凄厉恐怖的声音,那只小猫无视过那些狰狞的魔障,只一个劲地朝他这边过来。
半空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洪亮严肃,「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
然又一个声音响起,「……不顾生死,为民请命……」
一个抨斥他的罪行,一个唱颂着他的功德。
「喵──」小奶猫爬到他跟前,捉着他的衣摆奋力往他身上爬,那模样,瞧着可爱。太久太久,他虚幻的梦境里除了恐惧,便只剩下挥抹不去的深深的谴责,心下动容,於是低下腰将小猫掬进怀里。
刚站直了身子,忽得一阵风沙迷眼,吹得人站也站不稳。想将猫咪护进怀里,却是手里一空,惊愣间,风止云清,阴霾尽散……
那两股洪亮声音合而为一,化作一个低沈温柔的声音,「宋遥……你是个好官,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官……」沈沈柔柔,淡淡浅浅,不轻不重地敲在心头,一点点,一字字,微微撼动。
他抬头看天,两个字脱口而出。
「霁宇……」
乃云散天清之意。
神思掠回,他又低头看看手边的信,似有自嘲地笑,而後拿起笔饱蘸了墨水就着烛火摇曳,缓缓落笔,其间不时停下笔蹙眉低思。
一封信。
两行字。
三分半心思。
有一种情愫悄然跃於纸端。
谁知?谁知?
五月初八,日有食之。
杜羽悠搁下的事务已处理的差不多。京城河道的修缮也进行了大半。
身居庙堂,难免被卷入党派之争。过去是被排挤走的,如今有淮王暗中撑腰,总算没人敢轻易动他分毫。
只是他不会再投桃报李,晋王那一刀也让他彻底明白了丢卒保车的道理。
淮王现在的不作为不代表他永远都不作为。离王权只差一步的人,不相信他在午夜梦回之时没有沈溺过在一勾手将天下揽入囊中的美梦里。就连无双公子也承认,淮王不动手,只是因为他不需要,或者只是少一个理由。
任霁宇的回信在这个时候姗姗而来。当下人将那封信交到他手里时,一瞬间,竟是欣喜若狂,急急走到书房小心阖上门,然後走到书案边将信打开……
然,满涨的喜悦在看完信後如逝水东流。
满纸的寒暄,诸如重伤初愈注意身体,公事繁忙也要记得休息……客套而礼貌……
於是暗暗心痛。他以为任霁宇总会说些不正经的话,又或者……但是想想,自己什麽承诺都给不了,撇下他一走了之,现在又是在希冀什麽?
傻……摇了摇头,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收好,取过空的纸执起笔写了起来……
有那麽一个人,於落难、於迷茫、於自己弥足於过去之时,如一点光芒在他身边恍惚,驱散了寂冷的黑暗,而他也不能自已地贪恋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如今,云散天清……是否便代表着那点光芒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有些疑惑,还有些隐隐的难过,握笔的手也微微地抖着。
六月初八,庚午,太白昼见。是月,吉、洪、江、蕲、河阳、陇城大水,八方告急。
工部事务堆积如山,工部尚书因不耐他苟严的作风,一言不和,奏请辞官。
工部尚书年届半百,是朝中少数元老之一,从先皇开始便为朝廷做事。
宋遥以为少文帝总会顾全老人,好点的将自己调个地方派个闲职,差一点的不外乎外放出京。但是皇帝少文帝一批却是准了老尚书的奏请,连宋遥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京城河道的修复在汛期发挥了作用,他曾任九水汇聚的江州,这点预见不会不准。
少文帝擢他为工部尚书,领工部事,朝中无人不服,何止风光。
曾经万千生灵在自己手中流走,如今青云平铺,只觉肩上担重千钧,不禁惶惶。
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意识,倘若没有任霁宇,便也不会有今天的宋遥……
连夜修书了一封,卷末一行清秀小楷──
许久未见,不时想念。
有些话总要说的,而有些事也总要自己去想明白的。
任霁宇的回信在两个月後才过来,只有恭喜二字。
似乎是早已料到,宋遥拆开信,阅完,又平静放下。
本是想在中秋前把事务都处理了,到时可告假回云州一次……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必了。任霁宇天性爱玩,也不能怪他……只是当初若是自己没有接旨回京,现在又如何?
只怪自己什麽都给不了。不去想……不去想了……
九月初八,大雨,自七月雨,至是不止。是月,河水溢,坏澶州。江溢,陷涪州。
宋遥依然每隔一段时间写一封信回云州,但是自从上一次後,任霁宇彻底没了音讯。